墙皮起了泡，秃噜噜往下掉，黑瘦的小孩正踩着红皮塑料凳子扣着墙皮玩，被赵秋华一个眼尖看见，当下扯着嗓子骂起来，
“扯什么扯，再扯全掉了，又要花钱补，和你姐出去玩去，少找事！”
她骂完，又叉着腰睨向墙角半大的少女，指桑骂槐着训道，“看不见弟弟在扣墙皮么？还不带出去陪她玩，我又要做饭又要洗衣服，一个人当十个人用，是你们的奴隶！”
“全是公主大少爷，做给你们吃也就算了，没看见这还多了一张嘴吗？吵吵吵，吵什么吵，全都给我出去！”
她骂完，立刻蹿出来一个女孩，扯着小孩的手连连应了声好，跑向外面，赵秋华这才漫不经心瞥了一眼墙角的人，她拉长嗓门，
“袁意——你等一下，留下来帮我剥豌豆。”
话总算到了重点，约莫十几岁的“外人”露了面，脸色蜡黄瘦得像骨头架子的袁意慢慢起身，她把泡在冷水里的手拿出来，吐气还能看见白雾的冬天里，手立刻变得通红，透着一股死气沉沉的紫，不知道是冻的还是怎得。
袁意把洗好的菜沥干净，怯声怯气地又登登登按着她的要求跑去剥豌豆。
赵秋华瞥了一眼她红紫的手，脸色不大好看，短暂恢复的良心让她闭了嘴，看着小半框渐渐冒出的豌豆，这才挤出个笑脸，赵秋华又扫了一眼那双已经有点僵的手艰难剥毛豆的样子，她清清嗓子，
“你也不要怨我，热水贵，米油又涨价，再说，是你爸不成事，好端端的喝酒给自己喝死了，怪我们倒霉，和你有这么一搭关系，不给你口饭吃，也不好看你饿死。”
“你要知道感恩，懂不懂？”
她这时不懂也要懂。
于是剥完最后一个，袁意弱弱应了一声“好”，自觉拿着剥好的豌豆去洗。
井水便宜，她要上外去打水。门外的寒气和里面的冷没什么区别，她在单薄的衣服瑟瑟抖着，早就成了习惯。
出门正好遇见赵秋华家两个儿女在堆雪人，姐姐看她一眼，便收回视线盯着弟弟，生怕他不小心又摔了，一会惊天动地的哭又引来屋里妈妈的大骂。
弟弟看见她，嬉皮笑脸指着她，含糊不清对姐姐笑嘻嘻道，“野孩子。”
“那才不是野孩子呢。”姐姐掀起眼皮子，开始掰扯，“这叫父亡母在。”
“我听不懂。”
姐姐翻了个白眼，“没文化，就是爹死了，妈还在，现在还没说要不要她，懂不懂？”
“那不还是野孩子！”弟弟扯着嗓子开始叫起来，姐姐生怕他哭，急忙捂住他的嘴，“确实，都两个月了，她爸死这么久，她妈还不来接她，肯定是不要了，和野孩子没什么区别。”
“好了，堆雪人！看这，别管她。”
袁意默默看了一眼姐弟俩，没什么表情地把手浸到冷水里，冷得她麻木的神经又缓了缓，提醒她还活着的事实。
她默念，忍着点。
寄人篱下，吃着赵秋华家的饭，不好多说什么，这是事实。
她也确实没人要，已经成了亲朋好友之间的烫手山芋。
这时候兼顾一点薄弱的血缘亲情不管是不是表面上的，她大伯愿意把她接来吃个半饱就很不错了。
袁意洗着豌豆，水流哗哗的，听见吱吱呀呀的一声，她抬头看去，大伯刚下了班，进来冲她笑了笑，无意看了一眼她发红的手，夸了声“好孩子”，便招呼吼着让两个小崽子进了屋，他抄着扫帚，一边叫着“天冷”，一边和屋里的女人对骂，“这么冷叫孩子出来干什么？”，一边啪一声关了门。
于是院子里就只剩下袁意和她的毛豆了。
屋里的声音很大，她默不作声竖着耳朵听着，大概这次是带来了新消息，赵秋华尖着嗓子叫着，
“我给她养了这么久的孩子！上学不要生活费嘛！吃饭不要钱嘛！她一下就吃那么多饭，让我们怎么吃？全家都叫她吃空了，她妈说领会就领回，钱呢？”
“嫁了个有钱人真把我们当傻子，要想要早带回家了，她闺女在这吃苦，还不是拖她的福！”
“反正我不管，至少把这几月生活费打来。”
冷笑从鼻子里哼出来，隔着薄薄的窗，袁意听见里面的声音高得毫不遮掩，明晃晃是嚷给门外的人听。
她听见伯父的声音传来，小心而谨慎商量着问，“那你觉得，要多少合适？”
“这么有钱的话——至少要两万！”
袁意倒吸一口凉气，她从前被扔在乡下和她整天喝酒的爹在一起，刷碗做饭，一个月两人也就几百块钱。
她失去知觉的手动了动，和心一样被冻得梆梆硬，最后在一声“吃饭”令下，袁意端着洗好的毛豆进了屋子。
桌子上已经满了。
赵秋华正争分夺秒给儿子夹菜，时不时看她一眼，才想起女儿，又急忙给女儿夹两块肉。
她眉毛一横，竖着脖子，大气一挥，“赶紧吃！”
伯父只默默坐在正中间头也不抬地吃着。
袁意小心翼翼降低存在感，她站在放米的台子上，里面的饭没多少，已经被一家四口分得干干净净，只剩一点了。
袁意盯着白米，正冒着热气，她小心看了一眼外面，正好和赵秋华的视线对上，她拿着铲子的手一个哆嗦，又把米放下一半。
冻僵的手在白气上，暖和得她想掉眼泪。
她掂量着按往常的份量乘了半碗，又记起赵秋华今天的话，又把半碗改成了半半碗。
赵秋华看见那半半碗，她冷笑一声，这才没说什么，只用筷子敲了敲儿子堆满肉的碗，训道，“快吃。”
袁意默不作声飞快吃了饭，就极有眼见力地跑去刷碗。
天冷得吓人，她的手泡在洗洁精和冷水里，生硬的挪动着，袁意心里还惦记着她来年的书本费，她小心翼翼瞥了一眼从窗户缝里冒出来的热气，装听不见里面的父慈子孝阖家欢乐的声音。
临近中考，袁意还想着高中超出了义务教育的阶段，她愁得皱起眉，脆得像是一层薄冰，任谁来上一脚，都能咔哒碎掉。
她偶尔把所有希望寄托在那个从没见过的母亲身上，如果她来接她，那就好了。
她想来想去，只能做梦盼着些不切实际的事。
但碗还是要刷的。
*
天刚蒙蒙亮，袁意就被赵秋华拧醒，她迷迷糊糊刚从被窝里钻了出来，手上就被赵秋华塞了一张纸质的东西。
赵秋华那张满是皱纹的脸突然见鬼般挤出一点慈祥的笑，轻轻拧了一下她的耳朵，声音带上一丝吓人的亲昵，
“拿着，小意，去买点零食，快去快回。”
袁意被那一声“小意”惊得忘了寒冷，直到赵秋华不耐烦把袄往她身上一披，不耐烦催促她“快点”，她才有了点这是在人间的的真实感。
不是在梦里。
袁意穿好衣服，她顶着疲惫的脸，攥着手里的钱刚推开杂间的门，瞬间明白了赵秋华今天这太阳从西边出来的奇举了。
屋里站了个中年男人，猛地一看和袁意有几分像，手里正牵着个年龄不大的小女孩，小女孩脑袋陷在毛茸茸的领子里，随开门声看了过来，粉色手套那么一指，奶声奶气问，“那是姐姐吗？”
袁意顿时停住了脚步。
男人笑着点了点头，拉着女孩坐了下去，目光淡淡从上到下扫她一眼，“是有点像，是袁意吗？”
一个念头在她心里立刻疯狂生根发芽，袁意犹豫着不知道该往哪走。她还没出声，赵秋华突然冒出来拉着她到了客厅。
她讪讪笑了笑，“是我们小意。小孩子家家爱睡懒觉，这不才起床，我给她点零花钱让她出去买点零食醒醒神。”
让十几岁的小女孩大清早跑去买零食醒神，但凡有鼻子有眼的人都要鄙视一番这话假的不能再假，男人听完没说什么，只是又看她一眼，“不用了，天冷。”
赵秋华脸色不太好，她暗自瞪了一眼袁意，也懒得废话多说什么，直接点明主题，“既然你替你姐来，那这两个多月我们也不是白养的，我也不要多了。”
所有人齐齐把脑袋转向赵秋华，她那张嘴一张一合，理直气壮比了个数，“两万。”
“你怎么不去抢？”
男人冷声道，毫不客气砍价，“真当我们非要不可。”他说完，毫不客气地又把袁意从头到尾狠狠打量了一遍，然后鄙夷道，
“这么大的女孩子，今天零下，就穿这么一件破衣服，瘦得快成杆了，你也好意思要。”
“那倒是让她妈来接她，怎么，把亲女儿晾在这两个月就好意思了？”
赵秋华瞬间不满意地反驳。
火药一点就炸，袁意脑瓜子嗡嗡的，她紧紧攥着那张纸币，脸色蜡黄看不出因意外惊喜而冒出的红晕。
袁意张张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莫名和这个自诩是“舅舅”的人对视几秒后，她怯懦地后退一步，已经习惯地默认去淘米做今天的早饭时。
她突然听见一声奶声奶气的童音打断了空气里的火药，“姐姐手都冻红了。”
然后一声迟来的叹气在空气里淡淡化成了灰，袁意只听男人突然说，“好。”
于是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了。袁意是那个“货”，她有点不敢信，还真的会有人来接她走，更别提刚才还在讨价还价。
简直像做梦。
她怯生生看着“舅舅”，不知道下一步是什么。
自称是舅舅的人有点心疼地看她一眼，但不多，他叹了口气，让她去收拾一下，看有没有什么要带的东西。
袁意在心里欢呼了一下，她刚想说没什么东西，就被赵秋华瞪了一眼拉进屋，她顾不上被拽得生疼的手，从门探出个脑袋，对着那中年男人笑笑，
“马上好。”
其实袁意没什么要带的。
她现在初三，处于九年义务教育阶段，平时不花钱，父亲还在时，清醒时会做点零工给她几百让她交学杂费，至于买衣服这种事更是奢侈品。
但赵秋华嫌脸上不好看，她看了一眼腰包里鼓囊囊的现金，最后硬是给她塞了一堆乱七八糟的，然后推着她出了院子。
大人们心照不宣地寒暄着，袁意被这惊喜来得措不及防，整个人处于一种游离的状态。
突然，有人轻轻拉了拉她的手，她低头一看，是赵秋华的女儿，她比袁意还小，但是这家的姐姐，因此常常背上了照顾弟弟的重责。
尊老爱幼，照顾弟弟，她样样精通，学习也很好。
袁意不理解她为什么要拽自己，她和这对姐弟更多时候是对立面，她是负责给他们收拾烂摊子的。
所以当小女孩突然气焰变小，问她，“能不能不走？”，袁意整个人愣在原地。
“为什么？”
她看着寒暄接近尾声的大人们问，这个被赋予“姐姐”身份，甚至只被叫姐姐的孩子终于抬头，她有一点不舍，但没太多，更多是实话实说的恐惧。
“你走了，妈妈只会骂我了。”
袁意静静看着她，用发僵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她想把手贴在脸上取暖，才想起她的脸也是凉的。
落雪簌簌，像是被院子里的狗撒欢震掉的，“舅舅”脱了衣服，给她披了上去，袁意在骤然降落地暖意里拼命按下发酸的眼睛，她乖巧地跟在后面上了车。
车上很暖，袁意本打算卖乖陪前面这个替她说话的妹妹玩一会，但困意和骤然的暖意让她几乎抵抗不住，瞬间沉沉睡去。
车灯转了个弯，颠簸的路并不好走，她睡得沉，等车的间隙。杨宗伟看了一眼后驾驶睡过去的人，呼吸一滞。
半大的少女瘦得可怜，营养不良显得她又脆又薄。
脆得像干树枝，一折就断，薄得像一张纸，一撕就烂。
她已经到了能承受的最大极限。
睫毛打着卷，苍白的脸色配上五官，瘦骨嶙峋也能看出来和她那位母亲出奇得一致。
杨宗伟叹了口气，给他姐姐杨婉清发了条消息：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