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气得说不出话。
陆家的江山是她和老伴儿,从上一辈手里接下来的,在他们手里发扬光大。
可是现在已经交权。
一个家如果有两个掌舵人就会乱套。
她不赞同家里丢弃传统的老生意,一头栽进其他方向。
更何况最难打交道的就是朝廷,风险是最大的。
人财两空都算好,一不小心得罪了上头,抄家流放都难保!
但是现在一家之主是儿子。
她忍不住想到了小儿子陆岚,那个孩子真的很好,性子冷静,不怒自威,不需要靠大吼大叫来发布命令,他的每一个决定都是经过多重考虑的。
赟儿跟陆岚最像——可惜,可惜!
心口一阵抽痛,她几乎已经不记得上次见到岚儿时,是几年前了。
她年纪大了,脑子越来越不中用,渐进不记事了。
老太太没再出声,陆老爷很得意,母亲老了,终于轮到他放开手脚大展宏图一场。
“弟妹,你得添把劲儿,祖母等着抱曾孙呢。”郭华英调节气氛般,推了推宋瑜的胳膊。
这倒让老太太面色缓和了一些,对于这一点,她不怎么担忧,那日瞧了他们二人的恩爱模样,抱曾孙儿肯定不久了。
“还是算了吧。”陆老爷嘴角抽搐着,“再多生几个残废?咱们陆家不需要再多任何一个人,身上流着老二的血。”
“事实上,他身上流着你们的血。”宋瑜忍无可忍,贸然插嘴。
陆太太倒吸一口冷气。
郭华英紧紧地抱着身边的儿子。
陆贤下巴抽筋。
陆珍大气不敢出一声,佟婉吓了一跳,有点幸灾乐祸。
而陆赟,侧脸朝她看了一眼,没有担忧,只是有些好奇,更多的是着迷,似乎对于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很感兴趣。
“你说什么?”陆老爷放下了筷子。
所有人都停止说话,连一直添茶倒水的仆妇们都停止了动作,安静地退到一边。
“你听到了,不用怀疑,也不用重复,我说的就是刚才那句话。”宋瑜说,她感觉身体里凝聚着一股力量,力量的来源是愤怒。
“我对于一遍遍羞辱别人,没有兴趣,也不会感到有趣。”
无论那是不是陆赟,她忍受不了他被一次又次的,当着众人的面被羞辱。
“如果你的男人是一个动物,一只鸟、一只猫,他在很小时候就会被踢出去,饿死、病死,而我,如此伟大,包容了他,将他养大!现在你知道了吗?”
陆老爷很生气,但是此刻,他眼中更多的是疑惑,还没有转化成愤怒。
似乎很长时间没有人敢和他叫板了。
连他的母亲,也不能过问他的生意。
宋瑜毫不怀疑,一旦陆老爷眼睛里的那些疑惑消失,会直接升级为狂风骤雨般的暴怒。
可是她也同样愤怒。
“您说的很好。这正是禽兽与人的区别。你却因此感到骄傲,不是每一个人都是这样做的吗?为什么你会因为自己是个人,而觉得伟大?”
宋瑜环抱双臂,没有站起来,扔出这一句炸弹。
如果刚才屋子里像大海一样安静,那么现在就是海啸前一刻的死寂。
随时会有一场风暴来袭。
陆老爷看向宋瑜的眼神已经不再是简单的愤怒,而是充满仇恨。
这个小丫头,她胆敢管他如何管教他的儿子?
她以为她是谁?
“你的那个裁缝爹,没有告诉你什么叫做家教吗?”陆老爷嗤之以鼻,企图用这个羞辱宋瑜。
但是她从未不为自己的出身感到耻辱。
“我爹是个很好的裁缝,更是一个好父亲,我以他为荣,他一定也以我为荣。而且我坚信,哪怕我口歪眼斜,缺胳膊少腿,我的父亲同样会因为拥有我而幸福、骄傲。我永远都是父亲的荣耀。”宋瑜说,短暂地停顿了一下。
但是陆老爷并没有插话的意思,尽管他口干舌燥,怒火滔天。
“我和您的儿子,相处还不到一个月,但是不好意思,似乎我比您要更加了解你的下一代。他高大英俊,没有被酒色泡坏身体,他拥有强健的体魄,他不像所有的富家子弟那样挥金如土——”
宋瑜的视线在陆老爷和陆贤身上来回移动。
陆贤的脸有些红,陆老爷的脸已经变成了完全的紫色。
陆老爷的两只手在空中剧烈地挥动着,企图虚张声势,发出雷霆般的咆哮。
宋瑜根本不理会,她恨死他了,如果可以,她要伸出双手去掐住他那粗粗的脖子,然后用力收紧,她想直接掐死他。
本该疼爱、包容孩子的父亲,却成了比任何都要歹毒的毒药。
他真的该去死。
“在今天见到您之前,我还没有那么了解他。直到刚才——我再一次对他有了新的了解。你们的言语不亚于刀枪棍棒,在一个充满恶毒咒骂的残酷环境中,他顺利地长大成人,没有变成一个疯子,这就是他的伟大。”
“他没有在你当着众人面侮辱他时,举起拳头把你的头狠狠砸在桌面上,这对他来说轻而易举,他没有这么做。他忍受了所有的恶毒,这就是他的了不起。而这全是他自己一个人成长的成果,与您的养育没有任何关系。”
宋瑜浑身发着抖。
“而且他做饭一流,当然,细节你一定不想听,因为我也不会分享。”
最终用一声冷笑结束了自己的演讲。
有一瞬间她好像回到了高中,好像正在参加某场演讲比赛。
她一直是个很内向的人,但全班都忙着备战高考,不愿意应付学校的一些研究活动时,班级采取抓阄的方式选择演讲者,她成了那个幸运儿,也许就是那个时候,她得了一些胆量。
陆老爷让那些话落在地上,表现出一副不屑和宋瑜争辩的模样。
他将炮筒指向陆赟,那个一直沉默忍受的小儿子。
“这就是你娶进门的女人,她到底是个什么——”他咆哮着。
“一个有种的女人。”老太太拍案而起。
她铿锵有力地扔出一句话,同时双手用力地拍在桌面上,这让她整个人离开了她的座位。
她的形象,并没有她看起来的那么瘦小。
所有人保持沉默,陆老爷的脸涨得发紫。
“她比你要了解你的儿子。”老太太说,目光投向宋瑜时,双眼亮起了光。
这个孩子,让人惊叹。
她柔软的外表底下,竟然有这么大的胆量,还有智慧。
“既然绸缎铺的生意不景气,那个不靠谱的陆晓又当了甩手掌柜,就让赟儿接手吧。”老太太说。
陆老爷还在暴怒中没有回神,陆贤第一个出声:“可是祖母——”
“你连这点残羹冷炙都舍不得分给你弟弟么?”老太太抓起拐杖,用力地往地上撞了撞。
陆贤不敢顶撞,闭上了嘴,看了眼父亲,见他只顾着生气,根本没有把这个当回事儿。
“赟儿,你媳妇既然身子不舒服,带着她回屋去吧。”老太太说。
等陆赟夫妇离开。
陆太太瞥眼丈夫,讥讽道:“这样的女子,也就老二敢娶进门,真是家门不幸——”她撇撇嘴,用帕子擦了擦唇角。
老太太冷冷一笑:“什么样的女子?是丈夫流连花街柳巷,大气也不敢出一声的那种女子吗?”
陆太太后背一僵,脸色唰的雪白。
长辈们陆续走了,留下郭华英和陆珍母女。
“咱们什么时候出发?”陆珍只关心一会儿的船灯晚会。
里面全是官员、名流、豪绅,她想带女儿去碰碰运气。
郭华英有点怔怔的,瞥了眼时漏:“还早。”
心中依然在惊叹老二媳妇刚才的一翻惊天言论。
“不算早啦!”陆珍拉着她的手,“进去还得排队呢,咱们现在就去吧,排队至少要半个时辰!”
郭华英也不想在屋里待着,吩咐婆子料理桌上的剩菜,又让人去准备出门的骡车。
坐着车,很快就到了江边。
“好家伙!这么长的队伍,咱们算是来对了。”陆珍笑道,感慨船灯的热闹。
郭华英也被吓一跳,过去的船灯她也来过,都不像今日这么壮观。
让仆妇去排队,她们就在车里等着,倒也乐得个自在。
可车里到底窄小,外头又全是人,今夜不知怎么的,天气又闷又潮,三人坐了一会儿,身上就出了黏黏腻腻的一身汗。
佟婉有些坐不住了,打起帘子看看外头,旁边也停了几台骡车,更多的都是排队的普通百姓,她们一个个满头油汗,还没地方坐,佟婉又觉得现在也挺好的。
“哟呵!这么长的队伍,咱要不别去了吧!”宋母芸娘吓了一跳,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她不怕排队,就怕耽误女婿闺女的功夫。
“要不我们俩在这儿排着,阿瑜,你和二公子找个茶馆去喝点茶,坐一会儿?”
宋父宋青山知道妻子好热闹,女婿好容易搞来了票,要是不去,岂不是驳人家面子。
“没事。”陆赟牵着宋瑜的手,走在前面。
宋青山夫妻跟在他们身后,错开几步。
他没有带领着他们往人群里走,反而往一个不起眼没什么人的路口走去。
宋瑜拽了拽他的小臂:“你认路吗?”
陆赟看着她放在自己小臂上的手,眼眸闪动:“不信我?”
“我觉得有点黑。”
陆赟将她拉近一些,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将头埋进她的头发里,闻着她发间的味道,吸了一口,轻轻道:“当着你爹娘的面,你还怕我对你做什么?”
宋瑜瞥了眼身后不远处的父母,往他脚背上踩了一脚。
陆赟的眼睛里闪烁着愉悦的光芒,在月色下格外动人。
从人头攒动的人群中穿过,人越来越少,嘈杂的人声被甩到身后。
一扇不起眼的小门,出现在宋瑜面前。
陆赟一走到门前,就有人为了他将门打开,不需要他开口,又有人将门后的帘子挑起。
他们没有说话,没有行礼,但是看向陆赟的表情充满敬意和庄重。
穿过那道门,是一条悠长的小道,里面静悄悄的,但是挂着照明的灯笼。
走了一会儿,渐渐听到丝竹管弦之声,悠悠扬扬,悦耳动听。
随着越往前,声音越发清晰,觥筹交错和人们交谈的声音也传了过来。
当他们穿过一个门洞时,宋瑜发现他们已经进入了一艘船,飘在江上,进入了船灯观景区域。
周围环绕着明亮的灯光。
他们似乎是处于最佳观景区。
这时候,外面放起了烟花,随着“嘭”的巨响,那些烟花在空中绽放,把整个天空照得五光十色,那些光打在陆赟的脸上,他的脸时而交错着红色、紫色、橙色、白色的光。
宋瑜怔怔地看着他,恍惚觉得像是在梦中。
他看起来,犹如梦幻般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