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设在正厅院中。
正厅大门外用红绳高高悬挂着艾草菖蒲,正对大门的墙上设有供桌,上面摆放着祖先牌位、香炉、蜡烛。
还有端午特有的粽子、雄黄酒、时令水果。
正厅中央是一张镶螺钿紫檀大圆桌,上面摆着五黄三白。
五黄:雄黄酒、清蒸黄鱼、黄鳝、咸蛋黄、黄瓜。
三白:白切肉、白蒜、茭白。
这是核心节令菜。
周围才是正菜,有红烧鳜鱼、八宝鸭、烧蹄膀、油爆鳝丝、佛跳墙……
单红烧鳜鱼就不是简单的一条鱼,鱼腹里面还暗藏玄机,里面填了火腿丁、松茸片。
外面洒了蟹黄碎。
鱼背上还铺了一层燕窝丝。
光这一道菜,就不知道要花多少银子。
座位也很有意思,原本老太太该坐主位,陆老爷恭恭敬敬地邀请母亲入席,但是老太太笑呵呵地说不敢坐,陆老爷谦让了两次,就自己坐了上去。
老太太坐在下手,依次是陆太太,陆贤夫妻带着孩子,陆珍母子、陆赟夫妇。
“起筷吧。”陆老爷说完,谁也没动筷子,只等到他夹了一口菜,其他人才开始用餐。
陆老爷只和陆贤说话,聊男人的话题,生意上的事情。
老太太脸上带着几分嘲讽,宋瑜注意到,当这位老者在看陆赟时,脸上没有那种刺眼的讽刺。
郭华英看看宋瑜,又看了看佟婉,笑着说:“你们还没见过吧?要介绍一下吗?”
宋瑜现在知道这个大嫂的为人了,方嬷嬷说现在她管家,她不可能不知道:前几天自己去老太太那里吃过饭。
她故意把话题引到两个天然对立的人身上,企图挑起矛盾。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自己哪里有得罪她吗?
老太太脸上含着冷笑,陆太太却一副看戏的表情。
陆珍对女儿随机的反应隐含担忧。
“见过了。嫂子酒量很好。”佟婉咬着筷子,低头笑笑,脸上流露出几分嘲弄的深意。
郭华英微微一笑:“我就不行,你们大哥不让我碰一点儿酒,沾点儿就倒。”
佟婉:“大表嫂从小养在深闺,自然是少些市井气的。”
老太太咳嗽了一声,陆珍只好用胳膊肘撞了撞女儿,佟婉翻了个白眼。
陆太太正听得入迷,见她们突然不说了,有点不高兴。
“那么,你们是怎么认识的?”陆老爷放下筷子,目光转向陆赟夫妇,最后视线落在宋瑜的脸上。
如果说陆太太说话时,会让人感到尖锐刺耳,忍不住想要堵住耳朵,那么陆老爷的声音,就像是一条阴冷的爬虫从你的脊背爬过。
他的目光被伪装得很威严,很有一家之主的派头。
但是宋瑜读出了一点肮脏,他看自己不像是看晚辈,而是男人对女人的审视。
似乎是通过女人的评价,来定义陆赟的品味。
宋瑜以为陆老爷会是一个很高大的中年男人,然而他遗传了老太太瘦小的身材,个头不高,偏瘦,但是有肚子。
留了胡子,修理的非常完美,但那张脸,因为长期泡在酒肉、女色,而完全变得面目全非。
方嬷嬷说他才四十出头,可在宋瑜看来,他可以给陆太太做爹。
从长相上,他根本配不上艳光四射、花容月貌的陆太太。
但是他们二人的气质很相似。
“在一个宴会上。”陆赟简短地说。
“什么宴会?”
“普通宴会。”
“她家里是做什么的?”
“做小生意。”
“在哪个商会里?”
“我已经娶她为妻。”
他们的对话逐渐变得激烈起来,简单的问答,但是陆老爷的语气越来越粗暴,声音越来越大。
宋瑜受不了这个,受不了因为自己导致陆赟被刁难。
“事实上,我父亲是个裁缝。”她说。
桌上所有女眷,除了老太太,全都吸了口冷气。
老太太第一次正式地向宋瑜投来关注。
坐在宋瑜身边的郭华英,友善地扯了扯她的袖子,小声道:“弟妹,男人说话的时候,咱们不能插嘴。”
宋瑜无法控制地皱起了眉。
但是,与此同时,陆老爷将视线再一次转向了宋瑜。
“裁缝?是万家布庄还是王家绸缎庄?”他问。
“都不是。”
“你是好人家的姑娘吗?”
陆老爷讥讽地吹了吹胡子,没等宋瑜回答,马上用满是怒火的语气责备道:“母亲!你真的要管管老二了,他太胡闹了,玩归玩,什么不三不四的人也敢娶进门——”
桌上安静如死,所有人脸色灰白。
陆太太手捂着胸口。
陆贤神情严峻充满担忧,郭华英表情凝重。
陆珍面带冷意,佟婉不可思议。
老太太一脸讥讽。
陆赟的脸色是最难看的,他的嘴唇拉成一条平直的线。
“我的妻子出身清白。”他冷漠地说。
这太诡异了,宋瑜没有觉得被侮辱,只是一群鸡皮疙瘩从手臂上冒出来。
她注意到,在陆赟维护完自己后,陆老爷的嘴角爬上了一个得逞、狡猾的诡笑。
“哦!好人家的姑娘!那她怎么看上的你?”陆老爷大声地说,胸腔爆发出极大的力量,脸上的笑容扩大了。
好像他正在给全家讲一个笑话。
没有人发出笑声,没有人出声,所有人都死死地盯着桌面。
“她知道你是个残废吗?”陆老爷大声地说。
“够了!”老太太拍桌子。
“母亲!你太惯着他了。你看看他现在的样子——”陆老爷抓起手里的一个杯子,朝陆赟的方向扔过去。
陆赟没有任何闪避的意思,陆贤用一只手帮他挡住了。
宋瑜看见陆贤的手背被砸出一个坑,很快肿了起来。
陆贤和陆赟长得不太像,比陆赟略矮略胖一些,可能是常年混迹商场免不了喝酒应酬的原因,有些浮肿,已经在往陆老爷的方向发展了。
陆贤继承了陆老爷的五官,斜斜的眼睛,不够挺的鼻子,凑在一起五官还算端正。
而陆赟则是继承了双方父母长相上的所有优势,他的眼睛很有魅力,有陆太太桃花眼的轮廓,又有点陆老爷眼尾斜斜的、慵懒的意思,他的鼻子是自己的,挺拔笔直。
他的身高无疑是最高的,可能源自老太太的丈夫?
宋瑜没见过陆赟的二叔,可能二叔遗传了老太爷的身高和长相。
陆贤至少是个合格的兄长,在弟弟被伤害时用手帮他承担,然而在他开口之后,宋瑜就收回了这一点好的评价。
他低声劝陆赟向父亲道歉。
他何错之有?
分明是陆老爷无的放矢,莫名其妙地发脾气,侮辱,找茬挑衅。
为什么要让身为受害者的陆赟去道歉?
陆赟没有道歉,他没有愤怒、没有压抑、没有沮丧。
他毫无反应,准确来说,他是封闭的。
这些年他们就是这样对他的?
什么样的父母会在过节日的时候,以羞辱自己的孩子为乐?
尽管陆赟没有按照陆贤的说法道歉,但是陆贤依然选择坚决地维护弟弟。
他用一个生意上的小问题,将父亲的注意力短暂地吸引走。
宋瑜轻轻地呼了口气,陆赟却将一只手放在她的腿上。
她把手覆盖在他的手背处,希望这能达到一点点安慰的作用。
而他抓住她的手,让他们十指紧紧地交缠在一起。
这个期间,佟婉母子和郭华英短暂交谈,抱怨没有买到今晚的端午船灯门票。
佟婉:“票价倒是不贵,就是一票难求。”
陆珍:“听说是盐商竞相出资举办的,很是盛大,只邀请官员、名士。我托了好些人,又让丫鬟出去排队,到底还是没买着。”
郭华英笑道:“我倒得了几张票,不过是在外围的,但好歹入了场。”
陆珍拉着她的笑道:“可有多余的?高价让我两张罢。”
“哪里要钱,咱们一道儿去就是,就怕姑母嫌弃我这位子不好!”
二人拉着手,笑得比方才还要亲热。
佟婉瞥了眼宋瑜,笑道:“二表嫂,今晚船灯,你要去看吗?”
宋瑜未开口,郭华英马上道:“弟妹一块儿去吧,我就不去了,在家陪哥儿念书。”
这意思,是票不够,宋瑜要是答应,就得少个人。
宋瑜没见过船灯,但让她和佟婉一起,还是算了吧。
“我身子有点不舒服,晚上想在家里躺着。”她说。
佟婉:“二表哥去吗?”
“不去。”陆赟淡淡道。
佟婉嘴一扁,身子朝陆赟的方向探了探,似乎要撒娇。
宋瑜看向陆赟的反应,见他直接转过头,当没看见。
陆珍拖着女儿的肩膀,把她拽了回来。
陆赟问:“还不舒服?不是已经三天了吗?”
宋瑜脸一热,低声道:“我随口说的。”
“看过船灯吗?”陆赟轻声问。
宋瑜摇了摇头,她今天带了一对珍珠耳坠,垂落在两腮,她一摇头,那耳坠轻轻晃动,陆赟盯着那耳坠瞧了一会儿。
那眼神看得宋瑜心头一阵发热。
陆赟没再说什么了。
陆老爷和陆贤还在谈生意,聊到绸缎等字眼,言语间似乎透露出:之前有间绸缎铺子,是让陆晓去打理。
陆晓走了之后,那铺子一塌糊涂的,二人正在埋怨陆晓不靠谱。
老太太听见了,开口发问:“为什么要把家里的生意交给外人来打理?”
“母亲,你不懂,现在绸缎庄已经不赚钱了。”
“一派胡言,陆家就是靠布庄生意起的家!”
“我们现在跟朝廷做生意,酒水生意,一单生意就能顶那些三个月赚的!”陆老爷尽量保持尊重,还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而且,现在整个南城的绸缎生意都是王家说了算!我们干不过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