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3
灶房里,黄樱正在装饼子。
这肉夹馍,最好还是趁热儿吃,她想将泥炉儿带上,还要带桌板剁肉。
最好能有辆车。
爹说他有法子。
两个小家伙跟在她屁股后头,小尾巴一样。
黄樱给每人喂一口肉,小娃吃得满嘴油。
不是她自夸,这方子小姨店里卖了三十年,远近闻名。
那味儿能香掉舌头。
宁姐儿吃完便趴在灶台边,眼巴巴瞅着。
黄樱有些心疼,掀开帘子瞧了眼,娘不知哪去了。
她手脚麻利地夹了一块肉出来。
肉炖得软烂,肥肉晶莹剔透,果冻似的。
剁碎,切开饼子夹进去,浇上一勺汤汁。
一切两半,拿油纸包了,塞给两个娃儿,“快吃。”
小丫头“啊呜”咬了一口,惊呆了,“好好次!”
允哥儿有些犹豫,“要卖钱,娘不许。”
“卖钱的多着呢。吃罢。”黄樱摸摸他的头。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好像小孩儿噔噔噔跑。
宁丫头急了,狼吞虎咽,腮帮子都装不下。
“慢些,没人跟你抢。”黄樱一边给她拍背,一边掀开帘子瞧。
帘子底下钻进来一个小脑袋。
甘来一进来,眼睛便盯着小娃儿手里的肉夹馍,口水流在短袄衣襟上。
宁姐儿警惕地看着他,腮帮子一鼓一鼓的。
小孩儿稚声稚气道,“小娘子炖了肉,好生香,巷子里都是味儿,是什么肉?”
黄樱笑:“是猪肉。”
“郎君说要买。”小胖手递来一串钱。
黄樱已经接受了他们“偶尔”吃荤这个现象。
她笑,“好嘞,这就给小师父装!”
她在青布巾上擦了手,拿起刀,挑出来一块肉,放到案板上,熟练地剁了起来。
剁得细细的,拿油纸包起一个饼,切开,刀一铲一抹,浇一勺汤,一个肉夹馍便好了。
甘来捧着他半张脸大的饼,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
他瞪大眼睛,忍不住在地上轻轻蹦了一下,“好好吃!”
忙埋头啃起来。
这饼子比胡饼香!外皮有一层薄薄的酥皮儿,咬下去“咔嚓”一声,外脆里软。
那肉不知怎做的,真香掉舌头了!一丝猪味儿也没有!比羊肉还好吃!软烂得很,到了嘴里便化了,肉汁儿满嘴爆香,他吃得又急又停不下来。
黄樱笑眯眯问小师父,“要夹几个饼?”
甘来伸出五个手指,忙换了个手拿馍,又伸出五个。
“十个?吃得完?”黄樱失笑。
甘来忙点头,小肚子也晃了晃。
宁丫头跟允哥儿在一旁舔着油纸上的肉汁儿,听他买这般多,身上敌意都下去了。
宁丫头稚声稚气,“我帮二姐儿拿饼。”
“真乖。”
……
甘来喜滋滋地挎着个小篮儿,跌跌撞撞迈过膝盖高的门槛,“郎君!肉夹饼!”
谢暻放下佛经,走到他跟前,在这小子额头上弹了一下,“这般多,你吃得完?”
他漫不经心地打量了一眼,嫌弃,“猪肉夹饼?”
甘来咽了口口水,又拿起一个开啃,“郎君留着我能吃完呢!”
谢暻挑眉,闻了闻,挑剔地咬了一口。
“嗯?”他眼睛微微眯起,又咬一口。
主仆两个站在廊下,一会子功夫便吃完了。
甘来打了个嗝,拿起第三个饼,圆圆的脸上满是陶醉,“太好吃了。”
他鬼鬼祟祟张望了下,稚声稚气,“甘来偷偷吃完,不告诉慎言罢?”
谢暻盯着饼若有所思,闻言,嗤笑一声,“慎言,可听见了?”
“哼。”慎言板着小脸从屋里出来。
甘来吓得忙躲到郎君身后。
慎言将篮子提走,“都是我的。”
甘来委屈巴巴地啃肉夹饼,越啃越好吃,越啃越委屈。
“慎言坏,郎君把他还回去。”
慎言扭头瞧过来,他忙低下头。
“我才不稀罕跟着你这笨蛋。”
另一边,黄樱已经出了门。
她担子里挑着饼和案板菜刀。
黄父一边担着泥炉子和锅里的肉,一边挑着张折叠桌、一束柴。
没错,北宋就有折叠桌了。《清明上河图》里虹桥边就有一张。
爹找隔壁卖饮子的吴娘子借的。
经过隔壁宅子,大门开了一边,明暻大师父正教甘来念经。
他念一句,甘来念一句。旁边慎言皱着小脸。
“炉香乍热——”
“炉香乍热——”
“法界蒙熏——”
“郎君,再念一遍——”
慎言的声音传来,稚声稚气:“笨蛋!”
宁丫头扭着脖子使劲往那宅子瞧,屁颠颠追着黄樱和爹爹,“甘来好笨哦。”
黄樱失笑。
这明暻大师父带的两个小娃,跟宁姐儿他们一般大。
听着念的是《地藏菩萨本愿经》,昨儿她还听见他们吃肉前给猪超度呢。
可真有意思。
今儿他们带的东西多,走不了很远,冷风刮得人脸疼,娘做的耳捂子填了麻絮,好歹耳朵不疼了。
宁丫头顾不上冷,只兴奋了。
平日里小孩儿不许走远,他们拾粪也只在门口街巷,冬日里天寒,肚子又吃不饱,家里好生待着才不容易受饿受冷。
当下是晌午时候,走了一会子,太阳竟出来了。
黄樱清了清嗓子,和着市井唱卖,脆生生喊了起来,调子婉转悠扬,“黄家猪肉夹饼咧——热腾腾的猪肉夹饼——二十文一个——不好吃不要钱咧——”
路过贾家瓠羹店,她没停,却有人喊住了她,“小娘子——”
黄樱回头,是一个头戴方顶巾、穿细绢长衫的商户,——东京城里各行各业、乃至乞丐衣着都有规范,一眼能辨别街上的人都是做什么的。
庶人、商贾、妓术、不系官伶人只许服皂、白衣,铁、角带,不得服紫。①
放眼望去,百姓身上不外乎黑白青三色。
“员外可要尝尝我家猪肉夹饼?”黄樱笑道。
王员外早上吃过馒头,这会子正出门用午膳,一瞧见这小娘子,便喊住了。
他往黄樱掀开的饼上一瞧,“这饼我怎生没见过?”
黄樱笑:“这是我自个儿想的。”
她割了一小块儿肉用油纸包了递过去,“员外尝尝呢,好吃再买。”
宁姐儿机灵地蹲在地上,捅了捅泥炉儿,锅里的肉开始微微沸腾,香味儿飘了出去。
王明金便站在下风,香味扑了满脸。
猪肉算是贱物儿,总有股腥臊味,东京城富裕人家吃羊肉居多。
他就不爱猪肉。
心里的排斥在这股香味儿的诱惑下动摇了。
他接过油纸,低头闻了闻,果真一丝儿骚味也无,那香味儿说不出来的诱人。
他小心翼翼咬了一口。
黄樱割的是一片五花横截面,肥瘦相间。
王员外一口下去,这肉软得不用嚼,入口即化。最令人惊奇的是,不但不腥臊,反而香得出奇!
“给我来一个!”他迫不及待道。
“好嘞!”
第一回开张,黄樱也很高兴。
她手脚麻利地跟爹将折叠桌放好,宁姐儿小小的人忙跑来帮忙。
宁姐儿的冬袄是大姐儿旧衣改的,娘怕她冻着,将她裹成个球儿,企鹅似的,圆滚滚一个。
黄樱擦了擦手,揭开锅盖,从咕嘟咕嘟煮沸的锅里捞出一块儿肉。
王员外闻着香味咽了咽口水。他早上吃撑了,这会子才饿,正要用午膳呢。
早上馒头虽好吃,还是不够热烫。
这肉瞧着太诱人,热气腾腾的。
只见这小娘子拿起菜刀,三两下将一块肉剁碎了,一只手拿油纸包了饼,饼是切开的,刀将肉一铲一抹,再浇上一勺汤汁,夹得满满当当,快要溢出来了。
小娘子的手压根不碰肉和饼,当真让人心里舒坦。
“您的猪肉夹饼!肉和饼一起吃味儿更好。”黄樱笑着递过去。
王明金拿到手,好烫!
他迫不及待咬下去,饼和肉一起到了嘴里。
他吸溜着舌头,仔细辨别肉里的香味到底是怎么来的,结果除了好吃,一无所获。
这饼跟他吃过的饼都不一样!跟软烂的肉融为一体,肉汁儿渗进饼里,吃得人酣畅淋漓,回味无穷。
一个不小的饼,一会儿便吃完了。
又来了几个贾家瓠羹店的食客,都好奇要来试一试。
黄樱麻利地挑肉,剁碎,夹饼,浇汁。
等大家一尝,乖乖!
“这竟是猪肉!俺从未吃过这样香的猪肉!”
王员外走南闯北,自诩老饕一个,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这小娘子当真奇了,总能将这些市井之物做得出奇好吃。
他当即又买了两个。
宁姐儿在一旁蹲着添柴,一双乌黑的眼睛不时瞥过这些人递钱给爹,嘴角忍不住翘得飞起。
闻见锅里的香气,她忍不住咽口水,握了握自己的小手,要忍住呀!
还未到水柜街,已经卖掉了大半。
黄樱装钱的斜挎布包里沉甸甸的,她跺了跺脚,将手缩进袖里,露出个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