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
黄娘子瞧着不甚精神的样子。
黄樱甚少见她这般。
“好端端的小娘子,不许再包着头,成什么样儿!”苏玉娘将她包头发的布巾解了,拿来针线笸箩,递过来一物,“试试。”
“娘!昨晚不是才剪了布,这会子都好了?”黄樱立即往耳朵上一戴,“真暖和!娘好生厉害!”
苏玉娘这才笑,“以前是个锯嘴葫芦,如今嘴倒是甜,都把宁姐儿比下去了。”
“马屁精非宁姐儿莫属,我才不如她。那两个呢?”
“拾粪去了。”
“允哥儿好了?”
说到这个,黄娘子便生气,“好甚麽好,偷偷跟着宁姐儿走的,我就抱了柴回头,人便不见了,还是三婶子说跟着宁姐儿跑了!不省心的。”
黄樱感觉脚有些痒,估计是冻伤了。
她烤了一会子,忍着痒换了双鞋,将新鞋在泥炉旁烤着,神神秘秘地凑近苏玉娘。
“娘,你猜我们今儿赚了多少钱?”
苏玉娘缝着衣服,“多少?”
黄樱将钱倒出来,“娘你数数。”
苏玉娘吃了一惊,“怎地恁多?”
“还有昨儿大和尚买鸡子糕的钱,今儿馒头做得多。要不是买了香料炖肉,要更多些呢!”
苏玉娘数完,足有七百五十文!
她一颗心落回肚子里,蔫蔫的脸色也好起来,将黄樱揽在怀里,“我的儿,你可真是好样儿的。”
“娘,那戚娘子谁也不知晓她是这样的人,咱就当破财消灾了,你别搁心里,气出病才不值当呢。”
“对了!”黄樱道,“娘,昭德坊谢府老夫人喜欢我的鸡子糕,我答应去他们府上教给他们家厨娘。”
“昭德坊?!”
苏玉娘不可置信。
黄樱只是点头,“不信你问爹,爹也在。”
“真的?”
黄父:“嗯。”
“乖乖!昭德坊那都是皇亲国戚罢?”她有些紧张,“他们不会将你拐去卖了罢?”
“娘你胡说什么呢,他们家郎君在太学读书,沉稳有礼,瞧着便是大家出身,再者,卖我值当几个钱呐?”
“倒也是。”苏玉娘放了心,“得亏你长得不出众,哪像妍姐儿——”
说到一半便咽下去了。
妍姐儿是二婶家的大姐儿,长得好,前两年嫁给了一个富商做妾。
但听说日子过得不好,身子也越来越不好了。
“娘我做饭去了。”
黄樱饿了,她想吃正经饭。
爹已将带回来的东西归置好。
她看了看现有材料,决定做顿烩面片。
盛半盆面粉,加点盐,倒入温水,下手揉一揉,揉不动了就盖起来醒面。
面筋会随着时间慢慢松弛下来。
松弛一会儿再揉一揉,揉到光滑便盖起来继续醒着。时间越长,面水合越好,面筋越松弛,也就能拉得越长。
趁着这会子功夫,她先把豆腐切厚块泡水,早上留的香蕈、笋鲞已经泡发了。
然后准备卤肉夹馍的肉。
先将五花肉冷水下锅,扔几片姜、倒黄酒去腥,必须得冷水下锅,不盖盖儿,肉里的脏东西才能慢慢逼出来。
将浮沫撇掉,直到肉焯透了,这样才不会腥。
调料放酱油、盐、葱段、姜、八角、桂皮、香叶、花椒、小茴香、白芷、白蔻、丁香、草果、良姜、肉蔻、毕拨。
加入毕拨主要是为了留卤子,以后都可以用。这是开凉皮肉夹馍店的小姨告诉她的。
大火烧开,小火慢炖一个时辰。
然后准备馍。肉夹馍的饼是半发面。
她倒了一盆面粉,加猪油、老面种,倒温水和面。
揉几下揉不动了就盖起来醒面,醒一会儿就软了,再揉一揉便光滑细腻了。
盖上盖儿醒发面团。
等到醒发一倍大就可以烙饼了!
将面团揉成长条形,切面剂子,切好了擀长条,再卷起来,摁扁,擀成中间薄两边厚的饼。这是妈妈的做法,她从小看到大的。
家乡的白吉馍讲究铁圈虎背菊花心,条件有限,她尽力了。
家里没有平底锅,只有一大一小铁锅。
大的娘用来蒸炊饼,小的家里做饭省炭。
只能等赚钱了打一口新锅,北宋的铁已经算便宜,但一口铁锅穷人也买不起。
家里这口大铁锅当初花了一贯钱,娘用得可仔细呢。
她将小锅架到娘屋里的泥炉上,一次只能烙四张饼。
苏玉娘瞪大眼睛:“这是甚?胡饼也不是这个样儿呐!”
“都从那书上瞧来的。”黄樱笑。
苏玉娘心疼面,怕做坏,“要是拿不准,该一次少做些才好,咱也能吃。”
“娘放心,我有数呢。”
苏玉娘不说话了,仔细看她烙饼。
屋子里都是饼的麦香味儿。
灶房里更是香迷糊了。
恁多香料,肉香味儿飘得整条巷子里都是。
宁丫头撒丫子跑进来,“二姐儿,灶房炖了肉!”
“就你鼻子灵!”苏玉娘吊起眉头。
“又作甚好吃的?”三姐儿凑在泥炉前,眼巴巴盯着一旁竹蔑儿篮里烙好的饼。
黄樱笑:“一会儿给你吃,还没好。快去洗手。”
“这便去!”扭头就跑。
苏玉娘:“鬼灵精!”
“允哥儿!给我过来!”她一把抓住要跟宁丫头跑的允哥儿,摸他的额头,“冷不冷?谁叫你乱跑?”
她将小孩儿提起来摁在凳儿上,一巴掌下去,实打实打在小孩屁股上。
允哥儿眼睛吧嗒吧嗒,泪珠子掉下来了,睫毛又卷又翘,乖乖地趴着,“允哥儿不冷,娘,我错了。”
黄樱心都化了,“娘你快饶了他。”
“要是跟你二姐儿一般病了,仔细着你的皮!”
苏玉娘将他拎起来放地上。
小孩拿袖子抹眼睛,一抽一抽地哭。
黄樱心疼坏了,蹲下来,“别拿脏手擦,仔细眼睛疼!”
她拿了干净巾子替他把脸抹干净,“娘担心你呢,等会子咱们吃肉,快别哭了。”
“肉?”泪眼朦胧,鼻涕泡儿都出来了。
黄樱失笑,“对,肉。”
她捏捏小孩儿身上结板的夹袄,有些心酸。
苏玉娘气笑了,“过来!又去哪个泥堆里打滚,一身脏!”
允哥儿“吧嗒”“吧嗒”走到娘跟前,伸出脏兮兮的小手,眼睛红红的,“娘,只捡了两文钱的。”
小手心里两个旧旧的铜子儿。
“以后咱不去捡粪了,以后都跟着二姐儿去卖馒头。”黄樱道。
小孩儿吸了吸鼻子,有些不舍,“那我的粪都让娣姐儿他们捡去了。”
他控诉,“威哥儿今儿抢了我的粪。”
娣姐儿是隔壁吴老太的孙女,五岁。隔壁院里也有好几户人家,也有些小孩儿,都是跟允哥儿他们抢拾粪地盘的。
“那就让他们捡,卖馒头缺人手呢,二姐儿要人帮忙,允哥儿帮不帮?”
小孩睁大眼睛,“帮。”
黄樱笑,她将最后一锅饼子捡出来晾着,跑到灶房去看肉。
大半个时辰过去,肉已经炖得熟透了,宁丫头趴在灶台前,使劲嗅着锅里的热气,眼巴巴盯着。
黄樱看了眼火,添了根柴慢慢炖着。
她拿了猪油罐儿、切成长条的面,指挥小丫头拿上香蕈,笋鲞,跟自己走。
她准备做豆腐香菇烩面片。用北宋人的习惯,唤作豆腐香蕈玉棋子,因面片色白润泽如玉而得名。
小锅里扔一块猪油,烧热了加入葱蒜片,炒出香味儿,加入豆腐煎至两面金黄。
葱蒜的香味儿爆出来,豆腐滋滋作响。
加笋鲞炒,调料放酱油、盐。
炒出香味儿以后加入开水,泡发好的香蕈连水一起倒进去。
香菇干散发着鲜香的气味儿,连沾过水的手上都是那股味儿。
菌菇里面的游离氨基酸和各种风味物质能让汤变得鲜美无比,最宜炖汤做汤面。
水开了便可以揪面片了。
她教娘,两个人一起。
连宁姐儿都看会了。
切好的长条压扁,两根手指捏着两头,缓缓拉长,然后就可以揪成大拇指甲盖大小的面片丢进汤里煮。
宁丫头吸着鼻子,口水直流,“这玉棋子好香。”
面片揪好了,黄樱舀了两勺炖肉的汤汁进去。
宁丫头屁颠颠忙摆好了碗筷。
每人盛了一碗。
黄樱先喝了一口汤。
大冷天儿,喝一口热汤,浑身都暖和了。
菌子的鲜香混合肉汤的浓郁,豆腐也吸饱了汁水,面片嫩滑如玉,一口下去感到巨大满足。
她忍不住闭上眼睛。
“好烫!好香!”宁丫头吸着舌头,小脸红彤彤的,眼睛瞪大了,“这个汤好好喝!玉棋子好好吃!”
允哥儿擎着勺儿,烫得不敢下口,轻轻舔一舔勺里的汤汁,开始吧嗒吧嗒舔起来,小猫儿一般。
真哥儿闻着香味儿闹了,娘吹了吹汤汁,吹凉了喂他一勺,小娃张着嘴巴呆住,忙去抓勺儿。
娘一个劲儿“乖乖,这比皇帝吃得还好”。
爹呼啦呼啦吃了三大碗,吃得满头大汗,眼睛里都是笑意,“二姐儿手艺好。”
黄樱伸了个懒腰,身体暖乎乎的。
日光透过糊窗的竹纸,投在地上。
她拿出给宁姐儿的绢花,招手,“宁姐儿。”
小丫头猛地冲过来,眼睛亮晶晶的,惊奇道,“绢花!”
她还没有一朵绢花呢,二婶家的娣姐儿得了一朵,天天炫耀,哼。
黄樱替她簪上,端详着,笑眯眯道,“我们三姐儿真好看。”
“当真?”宁姐儿狐疑,嘴角忍不住上扬,笑得咧开豁牙,脸竟红了,忙扭身跑去隔壁屋瞧铜镜。
黄樱正笑呢,瞥见娘的表情,讪笑,“碰巧遇见了,才几文钱呢。”
苏玉娘点点她的额头,“你就哄着她罢,已经是个皮猴儿,以后还管得了,你才该给自个儿买花戴呢,都多大的小娘子,头上光秃秃的。”
“我不爱戴那个。”
黄樱拿出红绳,“呐,别说我不孝敬娘,这是给娘的。买绢花送的呢!咱娘仨一人一根,等我赚了钱,再给娘买银镯银簪子。”
“还有我的?”苏玉娘拿着红绳爱不释手,“麻的呢。”
她当即开始动手拆头发。
“想起来,当年我娘带我买红头绳,我还很高兴。谁承想是要将我卖了。”她嗤。
“娘,咱们日子定会越过越好的。”黄樱抱了抱娘。
苏玉娘臊着脸,“多大人,不嫌肉麻。”
黄樱笑,“不嫌。”
她跟允哥儿的眼睛对上,小孩忙移开视线。
黄樱挠小孩儿咯吱窝,笑眯眯道,“猜二姐儿给允哥儿带了甚?”
小孩咯咯笑着躲,声音细细的,“不知道。”
“允哥儿的要明儿才能好,明儿这个时候便能瞧见了。”
“当真?”
“二姐儿不骗人。”
小孩虽有些小小失望,还是抿着嘴笑了,眼里都是期待。
黄樱看了爹一眼,凑过去,“爹,以后给你买。”
黄父笑,“爹不用,都给你娘就好。”
他弯腰穿上鞋,预备要出门子。
如今没了雪,爹每日要去挑水,将大水缸填满。东京城里小商业繁荣,再小的行当也有人干,挑水人、箍桶匠、钉鞋人、修铜镜的,他们这条巷子里都住了不少。
他们家是雇不起人的,都是爹和娘挑。
爹开门出去了,寒风溜进来,吹得窗纸“哗哗”作响,真哥儿被娘放平,像个乌龟儿,只有四肢扭动,蓦地,他翻了个身,咯咯笑起来。
黄樱捏着真哥儿柔软的小手,心里也变得柔软起来。
慢慢来罢,日子会越过越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