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感觉到了她的视线,陆明缓缓转过头。
他的眼睛在暖光下显得格外深邃,看向她时,目光在她苍白的脸上停了一瞬,随即嘴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难以捉摸的笑意。
他抬起夹着烟的手,朝她随意地轻轻招了一下。
像是在召唤一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狗。
安冉的心脏像是被那只手狠狠攥住,猛地一缩。
尖锐的痛楚瞬间盖过了腹部的抽痛。
她站在原地,隔着酒吧里氤氲的空气和舒缓的音乐,看着陆明,看着他身后被暖光烘托得如同圣殿般美好的隔间角落……
突然,脑袋里“嗡”地一声,比在楼道里更加强烈也更加清晰的眩晕感攫住了她。
视野剧烈地晃动、旋转、扭曲。
酒吧里的温暖的灯光、深色的木质吧台、玻璃酒杯的反光……所有的一切都在疯狂变形。
更让她毛骨悚然的是,在陆明所在的隔间角落,装饰着复古壁纸的墙壁上,在陆明靠着的沙发正上方,一条狰狞扭曲的黑色裂缝,毫无征兆地凭空出现。
那裂缝比她之前看到的任何一次都要清晰巨大。
边缘犬牙交错,深不见底的黑。
丝丝缕缕粘稠如沥青的黑色雾气,正源源不断地从裂缝深处翻涌出来。
带着一种极致的冰冷、混乱、和一种玩弄猎物般的恶意。
这恶意如此强烈,如此熟悉。
它穿透扭曲的视野,精准地侵入安冉的大脑。
安冉的身体剧烈地黄了一下,胃里翻江倒海的绞痛达到了顶峰。
她再也支撑不住,眼前彻底一黑。
在意识沉入无边黑暗的最后一秒,她仿佛看到陆明嘴角的那抹笑,加深了。
感觉像是沉在不见天日的深海。
安冉的意识是被一阵尖锐的有节奏的“滴滴”声硬生生拽回来的。
随之而来的,是鼻腔里浓烈到呛人的消毒水味道。
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
安冉疲倦地抬眼睁开一条缝。
入目是刺眼的白。
她下意识地想抬手遮挡,手臂却酸软无力,只微微抬起一点,就被什么东西牵绊住了。
她偏过头,视线艰难地聚焦。
一根透明的输液管,从悬挂在高处的药瓶延伸下来,连接着她手背上埋着的输液针。
冰凉的液体正缓慢持续地输入她的血管。
医院。
这个认知像一块冰,瞬间砸进她混乱的脑海,激得她一个激灵,残余的昏沉感被驱散了大半。
记忆的碎片如同潮水般汹涌回卷,雨夜,陆明在暖光下朝她招手,墙壁上狰狞的黑色裂缝,胃部撕裂般的剧痛……
一股巨大的恐慌感笼罩着她。
她猛地想坐起来查看自己的身体。
“别动。”
一个略显沙哑的男声在旁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疲惫。
还有某种奇异的令人不安的平静。
安冉的动作僵住,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缓缓地转过头。
陆明坐在病床边的陪护椅上。
质地上乘的烟灰色羊绒衫干净挺括,只是此刻微微有些褶皱。
他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双手是指交叉抵着下巴。
那双深邃的眼睛正看着她,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
没有担忧,没有慌乱,没有意外。
只有一种近乎洞悉一切的近乎冷酷的审视。
暖黄色的酒吧灯光带来的虚假美好早已消失殆尽。
此刻病房惨白的灯光打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勾勒出近乎雕塑般的冷硬线条。
没有像在酒吧那样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只剩下全然不带情绪的平静。
安冉被他这种眼神看得浑身发冷,比淋雨还要冷。
她想开口问什么,喉咙却干涩得只能发出一点嘶哑的气音。
陆明像是看穿了她的意图。
放下抵着下巴的手,身体向后靠近椅背,姿态重新变得疏离而慵懒。
他拿起放在旁边小柜子上的手机,屏幕朝向她,指尖在上面轻轻划动了一下。
屏幕亮起。
安冉的瞳孔骤然收缩。
屏幕上正在播放一段视频。
视角有些晃动,光线是酒吧暧昧的暖色调。
画面中心,正是她自己。
穿着那件米色的风衣,脸色惨白如纸,头发凌乱湿漉,身体摇摇欲坠地扶着门框。
她的眼神涣散空洞,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茫然。
然后,视频清晰地记录了她捂住自己小腹的动作。
紧接着,就是她身体软软倒下的全过程,像一棵被狂风折断的枯树。
视频很短,只有十几秒。
却精准地记录了她人生中最狼狈、最不堪、最屈辱的时刻。
像一份罪证。
视频播放结束,屏幕暗了下去。
陆明的手指随意地把玩着手机,目光重新落在安冉惨白的脸上。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残忍的穿透力:“怎么回事?”
他的视线意有所指地扫过她盖着被子的腹部:“这么大动静?”
安冉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她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只定定地盯着陆明,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巨大的羞耻、愤怒和一种被彻底扒光的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
他不是在关心她。
他是在质问。
用一种近乎审判的目光,审视着她身体的崩溃,并且用视频记录下她的不堪。
他把她当成了什么?
一个失控的,需要被记录的实验品吗?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比之前的绞痛更甚。
她赶忙捂住嘴,剧烈地干呕起来,身体因为强烈的情绪冲击和生理不适而剧烈地颤抖。
牵扯到手背上的输液针,一阵尖锐的刺痛传来。
“哎,病人醒了?感觉怎么样?”
病房门被推开,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中年女医生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夹板。
看到安冉痛苦干呕的样子,她立刻快步上前,熟练地扶住她的肩膀,让她侧过身,轻轻拍着她的背。
“放松,深呼吸。”
医生的声音温和而专业,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
安冉在医生的帮助下,艰难地平复着呼吸和翻腾的胃部。
她不敢再看陆明的方向,目光定格在医生白大褂的衣角,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你是安冉的家属?”
医生抬头看向陆明,眉头微蹙。
陆明那种过于平静,甚至带着点疏离旁观意味的状态,显然让她有些疑惑。
“朋友。”
陆明言简意赅,语气平淡无波。
医生没再多问,转向安冉,表情严肃起来。
“安冉是吧?我的你的主治医生,姓李。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腹部还痛得厉害吗?”
安冉虚弱地点头,声音嘶哑:“嗯。”
随即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混合着屈辱和后怕。
李医生翻开手中的病历夹:“你被送来的时候情况很紧急,腹痛剧烈,伴有□□出血。我们给你做了紧急检查和B超。”
她声音顿了顿,语气更加凝重:“初步诊断是黄体破裂,腹腔内有出血。现在出血量暂时控制住了,但需要严密观察。你的血压很低,血色素野掉的厉害,说明失血量不了,另外”
李医生的目光落在安冉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你的胃镜结果也出来了,显示有多处活动性溃疡,而且面积不小,情况很严重。”
活动性溃疡?多处?
安冉的心沉了下去。
她知道自己胃不好,经常痛,却没想到已经这么严重了。
“李医生,”她艰难地开口,声音颤抖,“我为什么会突然黄体破裂?”
这个词对她而言陌生而可怕。
李医生叹了口气,看着她的眼神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怜悯。
“诱发因素很多,但结合你的情况,”她指了指病历上的一些数据,“过度疲劳、精神高度紧张、情绪剧烈波动,都是非常明确的诱因。而且,你本身应该长期处于高压状态,身体底子很虚,免疫力低下,对吧?你的血液检查结果也显示严重营养不良,还有中度贫血。”
她合上病历夹,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你现在的情况,必须立刻停止工作,绝对卧床休息。任何剧烈的情绪波动或者身体活动,都可能导致腹腔内再次出血,到时候就不是观察这么简单了,很可能需要紧急手术。”
停止工作?绝对卧床?情绪稳定?
每一个词都像重锤砸在安冉心上。
她下意识地看向陆明。
陆明依旧坐在那里,姿态未变。
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睛,在听到“情绪剧烈波动”、“过度疲劳”、“高压状态”这几个词时,似乎略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光。
快得让人抓不住,随即又恢复了那种深潭般的平静。
就在这时,安冉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突兀地亮了起来,发出嗡嗡的震动声。
在安静的病房里,这声音显得格外刺耳。
安冉的心猛地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
她几乎是恐惧地看向手机屏幕。
发信人:妈。
屏幕上跳出的信息,剪短,冷硬,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
【钱还没打?你弟那边等急了,看到信息立刻转,别装死!】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安冉刚刚被医生宣判“必须静养”的神经里。
装死?
她在医院躺着,腹腔内还在出血,胃里千疮百孔。
她的亲生母亲,在她生死未卜的时刻,发来的信息,只有钱。
只有对她必须要满足弟弟需求的催促。
只有一句冰冷的“别装死”。
“呃!”
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的呜咽从安冉喉咙里逸出。
刚刚被医生强行安抚下去的情绪,如同投入巨石的死水,瞬间掀起滔天巨浪。
羞愤、绝望、被至亲彻底抛弃的冰冷……
所有积压的痛苦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她抓紧了身下的床单,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
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胃部熟悉的灼烧般的绞痛再次席卷而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而小腹深处,那刚刚才被止血药勉强压下的撕裂感,也如同被重新点燃的引信,骤然爆发出尖锐的剧痛。
“唔!”
安冉痛得弓起了身体,额头上渗出大颗大颗的冷汗。
脸色也由苍白转为一种骇人的死灰。
“安冉,放松,深呼吸,别激动。”
李医生脸色大变,立刻按住她颤抖的肩膀,对着病房外急喊:“护士!准备心电监护,病人血压心率异常!”
病房里瞬间乱了起来。
护士推着仪器快步进来。
尖锐的警报声从安冉床头的监护仪上响起,屏幕上代表心率的数字疯狂飙升,血压却在急剧下降。
混乱中,安冉痛得视线模糊,意识又开始抽离。
在身体被剧痛撕裂,精神被绝望淹没的间隙,她用尽最后的力气,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向陆明的方向。
在一片忙乱的白大褂身体和刺耳的仪器警报中,陆明依旧坐在那张陪护椅上。
他没有动。
没有上前,没有慌乱,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因剧痛而扭曲的脸,看着她被冷汗浸湿的头发,看着她身上的监护仪疯狂闪烁的警报红灯……
然后,在安冉涣散的视线里,她看到陆明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勾了一下。
那不是一个关切的笑,也不是一个嘲讽的笑。
那只一种纯粹的、冰冷的、如同精密仪器记录到预期数据的满意。
下一秒,黑暗如同巨浪,彻底吞噬了安冉的最后一点意识。
在沉入虚无之前,她仿佛听到李医生焦急的声音在耳边炸响,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怒。
“家属,还愣着干什么?去叫值班医生,她腹腔可能再次出血了,快啊!”
快啊……
快啊……
那声音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无边的寂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