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不再是酒吧门口那种灼热粘稠的沥青海,而是被一种更尖锐、更冰冷的痛楚撕开的、充斥着警报红光和消毒水气味的破碎空间。
安冉的意识是被一阵剧烈的摇晃和嘈杂的人声硬生生拽回现实的。
“让一让,急诊手术,快!”
“血压还在掉,加快输液速度!”
“家属!家属在吗?手术同意书谁签?”
身体像是被重型卡车反复碾过,每一根骨头,每一寸肌肉都在尖叫抗议。
小腹深处那撕裂般的剧痛非但没有减轻,反而以一种更凶猛、更霸道的姿态席卷了她的感知,像有无数烧红的刀片在里面疯狂搅动。
冰冷的液体以更快的速度涌入她的血管,却丝毫无法驱散那从骨髓里渗出的寒意。
她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野里一片晃动模糊的天花板灯带,刺眼的白光被快速移动的人影切割得支离破碎。
身体正在被一张移动病床推着,飞速地穿过走廊,头顶的灯光流水般向后掠去,发出嗡嗡的轰鸣。
“安冉!安冉!能听见吗?保持清醒!”
一个戴着口罩的护士俯下身,大声在她耳边喊着,眼神焦急。
安冉想点头,却发现连转动脖子的力气都没有。
喉咙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只能发出一点破碎的声音。
她艰难地转动眼珠,视线扫过推着病床奔跑的医生和护士们凝重的侧脸,扫过走廊顶上飞速后退的指使牌……
然后,她看到了他。
陆明。
他就跟在移动病床旁边,步伐不紧不慢,甚至称得上从容。
在一片兵荒马乱争分夺秒的白色身影中,他那一身烟灰色的羊绒衫显得格格不入。
他没有看那些焦急的医护人员,也没有看前方手术室亮起的红灯。
他的目光平静地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专注,落在她脸上。
像是在观察一幅即将完成的动态的油画。
画的主题是痛苦和崩溃。
他的手里,还拿着那只手机。
屏幕是暗着的。
安冉的视线与他对上。
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她看不到丝毫的担忧、恐惧或者慌乱。
只有一种纯粹的、冰冷的观察。
一种记录。
仿佛她此刻濒死的痛苦,只是一组需要被录入数据库的珍贵数据。
为什么,他还在这里?
这个念头像冰锥一样刺入她混乱的大脑。
他不是她的家属,甚至不是朋友。
他只是一个刚刚目睹了并记录了她最不堪时刻的近乎陌生的旁观者。
他为什么跟着?
是为了获取更多“数据”吗?
为了亲眼见证她如何被推入手术室,如何被剖开?
一阵更剧烈的绞痛猛地袭来,安冉痛苦地蜷缩起来,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呻吟。
监护仪上的警报声再次变得尖锐刺耳。
“快!直接斤手术室!”
一个医生的声音吼道。
移动病床猛地拐弯,冲向前方那两扇缓缓打开的亮着“手术中”红灯的自动门。
冰冷的金属门反射着惨白的光。
就在病床即将被推进手术室的最后一刹那,陆明的脚步停在了门外。
他站在那条象征着生与死界限的红线之外,没有再跟进一步。
安冉被迫移动的视线,最后捕捉到的画面是,陆明站在手术室门外,昏暗的走廊灯光从他头顶打下,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
他依旧看着她,然后,极其缓慢地,抬起了那只拿着手机的手。
他没有点亮屏幕。
只是将手机屏幕的那一面,对准了正被推入手术室的她。
像一个冷漠的来自另一个维度的告别。
又或者是另一种形式的“记录”?
自动门在她眼前缓缓闭合,彻底隔绝了门外那个冷漠的身影和所有光线。
手术室里是无影灯刺目的毫无温度的白,和各种金属器械碰撞发出的冰冷脆响。
“麻醉准备。”
一个冰冷的面罩覆上了她的口鼻。
带着甜腻气味的气体涌入肺部。
意识再次不可抗拒地沉入了黑暗的深渊。
只是这一次的黑暗不再空旷,有东西在里面生长。
是裂缝。
无数条狰狞的扭曲的黑色裂缝,在她意识的黑暗幕布上疯狂蔓延、交错、撕裂。
它们比她之前在任何实体墙壁上看到的都要巨大,都要清晰。
裂缝深处,不再是丝丝缕缕的黑雾,而是如同石油般粘稠,散发着极致恶意和绝望的黑色潮汐,正汹涌地翻腾着,咆哮着,想要将她彻底吞噬。
而在那令人窒息的黑色潮汐深处,一些模糊的扭曲的片段如同沉船的碎片,翻滚着浮现。
母亲冰冷刻薄的脸,嘴唇一张一合,吐出“白眼狼”三个字,化作实质的冰锥刺向她。
父亲将一把崭新的车钥匙随意丢给安山,看她的眼神却像看一件碍眼的旧家具。
妹妹安雨躲在们后面,看着她狼狈收拾行李时,嘴角那抹压不住的幸灾乐祸的笑。
刘明远在王总办公室低声说话时,那充满算计和恶意的眼神。
张薇那带着怜悯和优越感的“开导”。
酒吧门口,陆明在暖光下朝她招手时,嘴角那抹看似温柔实则冷漠的孤独。
还有,手术室门外,他抬起手机,屏幕对准她的那个瞬间……
所有的画面都扭曲着,缠绕着黑色的雾气,带着尖锐的噪音,反复冲击、切割者她最后的意识线。
“啊!”
安冉在麻醉的深渊里发出无声的尖叫。
身体在手术台上无法控制地剧烈抽搐了一下。
“病人生命体征不稳,麻醉加深!”
恍惚中,似乎听到医生紧张的声音。
更沉重的黑暗压了下来。
那些喧嚣的,充满恶意的画面和裂缝暂时被强行按回了意识的深海。
时间失去了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安冉再次有了一丝模糊的感知。
首先恢复的是听觉。
耳边不再是警报和器械声,而是某种规律而轻微的“滴滴”声,以及一种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
那哭声很熟悉,带着一种刻意放低的,仿佛怕惊扰什么却又实在忍不住的悲切和委屈。
安冉费力的一点点掀开仿佛有千金重的眼皮。
视野先是模糊一片,然后慢慢聚焦。
依旧是医院病房的天花板,但灯光柔和了许多。
她似乎被换到了一个单间。
空气里的消毒水味依旧浓重。
她极其缓慢地僵硬地转动脖颈,颈部肌肉酸痛得厉害。
然后,她看到了哭声的来源。
她的母亲,周慧如。
就坐在之前陆明坐过的那张陪护椅上。
身子微微佝偻着,手里攥着一团已经被泪水浸湿的纸巾,正低着头,肩膀一抽一抽地压抑哭着。
她看起来憔悴了很多,眼泡红肿,头发也有些凌乱,身上还是那件安冉熟悉的,洗得发白的旧外套。
似乎是察觉到了安冉的视线,周慧如猛地抬起头。
四目相对。
周慧如那双红肿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
有心痛,有后怕,但更多的,是一种仿佛天塌下来般的巨大的委屈和抱怨。
“冉冉,你总算醒了!你吓死妈了你知不知道?”
周慧如扑到床边,想要抓住她的手,又怕碰到她身上的管子,手悬在半空,眼泪掉得更凶了。
“你怎么就这么不小心啊!啊?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医生说你肚子里出了好多血,差点就没命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让妈可怎么活啊,我以后指望谁去啊我!”
她的话语像连珠炮一样砸过来,带着哭腔,每一个字都充满了指责和一种被拖累的怨愤。
安冉看着她,看着周慧如脸上那真实的眼泪和那种根深蒂固的永远只围绕着自身需求的抱怨,喉咙像是被一团湿棉花死死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胃部因为情绪波动又开始隐隐作痛,但比起腹部的伤口,那痛似乎已经变得遥远。
周慧如还在哭诉,声音越来越大,充满了自怜。
“我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啊!男人靠不住,儿子不争气,就指望你能有点出息,能让我省点心……结果你呢?你把自己折腾进医院,动这么大的手术!”
“你知道这要花多少钱吗?啊?后续还要休养,还要人照顾……我这把老骨头了,还得来伺候你,我上辈子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啊!”
钱,照顾,伺候,造孽。
这些词汇像冰冷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安冉刚刚经历过一场生死搏斗的极度脆弱的心脏。
她闭上眼,连最后一点看向周慧如的力气都耗尽了。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敲响,然后推开。
主治医生李医生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护士。
李医生看到安冉醒了,似乎松了口气,但表情依旧严肃。
她先是检查了一下安冉床头的监护仪数据,又看了看输液的情况。
“醒了就好,手术很及时,腹腔积血清理了,破裂的黄体也切除了。但失血过多,身体非常虚弱,必须绝对静养。”
李医生说着,目光转向还在抽泣的周慧如,眉头微蹙:“家属,病人现在最需要的是休息和稳定的情绪,任何刺激都可能影响回复,甚至导致再次出血。请你控制一下情绪。”
周慧如被医生一说,像是找到了新的宣泄口,立刻转向李医生,带着哭腔抱怨道:“医生,我不是不控制,我是怕啊!我就这么一个指望得上的女儿,她耀世有事……而且这后续的治疗费和营养费,我们这普通家庭怎么负担得起啊!这真是天降横祸啊!”
李医生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无奈甚至厌烦。
她显然见多了这种家属。
她没有接周慧如的话,而是看向安冉,语气放缓了些。
“安冉,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腹部伤口痛得厉害吗?有没有其他地方不舒服?”
安冉缓缓睁开眼,看着李医生,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
她张了张嘴,发出一点气音:“渴……”
护士立刻上前,用棉签蘸了温水,小心地湿润她干裂的嘴唇。
周慧如在一旁看着,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戛然止住了哭声,脸上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变成一种强装镇定的带着讨好意味的表情,看向李医生。
“那个,医生啊,我女儿这情况,什么时候能出院啊?这医院一天开销太大了,回家养着行不行?我肯定好好照顾她!”
李医生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语气变得异常严厉。
“出院?你想都不要想!她现在这个情况,腹腔内环境还不稳定,感染风险很高,必须留在医院监护。至少一周内绝对不可能出院,这不是钱的问题,是命的问题。你到底是不是她亲妈?”
最后那句话,像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扇在周慧如脸上,也扇在安冉心上。
周慧如的脸瞬间涨红了,嘴唇嗫嚅着,还想辩解什么,但在李医生冰冷锐利的目光下,最终还是讪讪地闭了嘴。
只是那眼神里的委屈和抱怨更加浓重了,几乎要化为实质流淌出来。
李医生没再理会她,又嘱咐了安冉几句注意事项,便带着护士离开了病房。
病房门关上。
房间里只剩下安冉和周慧如两人。
死一样的寂静弥漫开来。
周慧如不再哭了,也不再抱怨。
她只是站在那里,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那团湿透的纸巾,整个人笼罩在一种极其压抑的混合着委屈、焦虑和一丝被戳破心思的难堪氛围里。
安冉闭上眼,脸呼吸都带着沉重的疲惫。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下腹部手术伤口的存在,一跳一跳地痛着。
胃里也依旧冰凉抽紧。
但比这些更清晰的,是一种更深沉的也更绝望的冰冷,正从心脏的位置,一点点向四肢百骸蔓延。
那是一种连至亲的眼泪,都无法温暖分毫的绝对的寒冷。
在这片寒冷中,手术麻醉时那些狰狞咆哮的黑色裂缝和恶意潮汐的幻影,似乎又在她紧闭的眼皮后方,蠢蠢欲动地浮现出了模糊的轮廓。
它们无声地咧开嘴,像是在嘲笑着人间最荒诞不经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