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有话便直说,若是无事,我院里还有一堆衣服要洗,先忙去了。”说罢,宋妍转身提步便要走。
“诶诶诶——站住!”焦二抢上前来,腆着脸笑道:“听说老太太赏了你银子?”
原是为这来的。
“没有的事儿,想是那些闲人乱嚼舌头耍弄您,回去罢。”
宋妍本想随便糊弄糊弄,将焦二蒙过去了事,不曾想,焦二是个做惯几十年的腌臜泼才——难缠。
“诶!”
宋妍只慢了一步,便被紧紧捉住手臂,挣脱不得,又听焦二骂道:
“小□□崽子,在鲁班门前耍什么大斧?老子一双琉璃葫芦儿般的眼,不是你能轻易瞒弄的!”
骂骂咧咧一阵,拽着宋妍硬生生又近了一步,伸手就去够宋妍腰上的荷包,“拿钱来!”
周围的婆子没有一个敢上来劝的。
这人可是焦二,沾上了就跟牛皮糖一样,以后甩都甩不掉的。
眼见着那双指甲缝黢黑的手要摸将上身,一阵恶寒反上胃来,宋妍一面挣扎,一面叫道:“我自己来!你住手!我自己来!”
焦二这才收手,只仍扭住宋妍一臂,哂笑:“早乖顺些,哪儿能弄得这般难看?”
原来他也知在门前拉拉扯扯搪钱,不好看。一行说着,一行拖着宋妍去了墙根壁角。
宋妍气得手抖,一言不发,冷着面儿将腰间荷包拽下,系带一抽,提溜着底角直往地下抖落。
丁零当啷一串细碎声里,十来枚铜子儿并几粒银角子散落一地,声罄,荷包空空如也。
焦二睁大了眼在地上扫了两圈,“赏钱呢?”
“没带。”
确实没带,防的便是焦二。
焦二砸巴砸巴嘴,犹自不信,横眼盯着宋妍腰上剩着的一个荷包。
宋妍冷笑一声,一把扯下那荷包,如法炮制,将囊内之物一发倒泻在地上。
展眼望去,只是几副针线并梳妆小件儿。
焦二犹不松手,瞅着宋妍,半是怀疑,半是抱怨:“你这精贼,谁知道你藏身上哪儿呢!”
宋妍彻底气笑了,索性拔高了声儿回他:
“怎的?光天化日之下,您老儿还要我脱光了,才信我身无分文?好!依你!都依你!”
说罢,作势便要扯衣带。
焦二只是滑赖,手下还管着庄上几十号人,并非全不要脸。若真逼得自己女儿当街褪衫,他们父女也不用在侯府混了。
俗话说,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眼见着宋妍这般全豁出去不管不顾的样子,焦二也慌了神,立时松了手,改了声口:
“哎哟——雪姐儿!你爹我不过是随口说说,你怎的还较起真儿来!我信!我信还不成吗!”
焦二一壁暗自纳闷:这妮子怎的脾性变得如此暴烈?
一壁不满地嘟囔:“防你爹跟防贼似的,有你这般作女儿的?”
宋妍听这话,挑眉怼回去:“女儿被主子责罚时,不见您来看觑则个。如今主子前脚给了赏赐,后脚您就跟猫闻着鱼腥味儿般赶将过来,有您这般当爹的?”
往昔焦二来找女儿要钱时,都是顺顺当当的,如今钱没讨着一分使,又吃这丫头一通排揎,还句句都踩中他的痛脚,这怎忍得?
“反了!天底下哪有儿女蛐蛐老子的?如今你恁地刺儿,定是在这劳什子外院待久了,心都长歪了!年后你便同我回永清去!”
宋妍心里咯噔一下。
遭了,一时没收住,将人怼急眼了。
随即,急中生智,宋妍眼角转瞬挤出几滴泪,哭诉:“您以为我把住这点儿赏银是为了谁?不都是为了爹爹您吗!”
焦二傻眼:“净说瞎话,怎是为了我?!”
宋妍哭得更厉害了,“想我当初跟着大太太时,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如今能被这点儿银子迷了眼儿?
宋妍这么一反问,真真给焦二问住了。
“对呀......不应该呀......”焦二摸了摸脑壳子,没想明白:“雪姐儿,你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宋妍闻此,便知鱼儿已咬钩了。
她叹了口气,“不为了钓着您心心念念的金龟婿,我今日也就将钱来孝敬您了。”
“这又是胡诌八扯!”
“我如何胡诌了?您看看我如今这行头,哪一样上得了台面?哪位爷能正眼瞧我一眼?”
宋妍一面说,一面从头到脚指了遍周身。
焦二打眼瞅了瞅,点头应和:“啧,是素了点儿......”
"俗话说,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您女儿我呀,便用这点儿赏银,漂漂亮亮儿地置副头面裙衫,才好施展不是?"
焦二涎脸笑说:“腰身掐细些,男人都喜欢。”
宋妍一阵恶寒,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女儿晓得的......”
拉拉杂杂地又扯了三五句,焦二挥了挥手,摇摇摆摆地踅出门去了。
临走前瞟了瞟地上的碎银,终究没拉下脸儿去捡。
宋妍蹲下身来,沿着墙根仔仔细细地摸寻,将散落一地的物什,一枚枚、一角角、一件件儿地拾回荷包里。
她原是不在乎什么脸面不脸面的,也不觉丢人。
只是捡着捡着,莫名地,鼻子有些酸,眼眶有些热。
突然很想很想姑姑。
她不在了,姑姑不知怎地寻她,又有多伤心......
宋妍不想哭的,可是眼泪还是止不住流下来,就只能无声啜泣着,默默将一地狼藉收拾好,抹干眼泪,无声离去。
殊不知,壁子的另一面,不知何时已伫了两道人影。
那人朗目疏眉,长身鹤立,只一片绿瓦青墙,端的衬出十分蕴藉风流。
原是偶然经过,听泉琢磨不透侯爷为何住足。
不过是市井常见的争口,不过是府里又一个攀高踩低的下人,照以往,侯爷一个字儿都不屑听。
可此番.....这女子究竟有何特别的?
栖霞居里,芳妈妈已回转复命。
“老太太恕罪,那丫头,奴婢竟有些瞧不准了。”
严氏修剪绒针柏的手顿住,回身相问:“你阅人无数,手里调教过的丫头不知凡几,这一回竟试不出深浅来?”
芳妈妈语声犹豫:“看着......竟像个好的。”语罢,将采月掌嘴一事,备细道尽。
严氏听完,只冷笑一声:“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姜氏教养了十几年的丫头,能是个好货?又费心费力想安插在琛儿身边......这丫头,怕是有大蹊跷。”
“不若直接发卖出去,省却多少麻烦?”
严氏摇了摇头,目中划过一道寒意:“我自有主张。”
语罢,咔嚓一声,一枝翠嫩柏枝,应声而落。
话分两头。这厢,宋妍心绪杂乱地往回走着,将及院门,却见冯妈妈在门前立着。
二人几乎是同时张见对方。
冯妈妈在等她?
宋妍紧着步子跑将上前。
冯妈妈如前冷着脸,眉头微皱:“你爹又为难你了?”
宋妍点了点头,旋即,又摇了摇头。
沉默在二人间弥漫,少间,只听冯妈妈平声问来:
“知画说......你想赎身出府,可是真的?”
年尾这两天,浆洗房里忙于浣洗各院送来的帐幔帷罩等大件儿,每日睁眼就是干活,都忙得脚跟不沾地的,渐渐的,宋妍的事儿也没几个人得闲说道了。
至于宋妍自己,哭过一场后也忙于做活,疲惫很快便将这些屈辱与伤痛淹没了。
除夕,午时刚过,大厨房里。
“哎呀——贼狗肉儿!”
费妈妈一把囊开了哭哭唧唧的小丫鬟,“今早耳提面命地嘱咐了,要拿那套缠枝牡丹纹葵瓣口的攢碗,你看看你拿得是什么玩意儿?哭哭哭,就知道哭,还不快去将它找来!”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费妈妈!费妈妈不好啦!”一个平头整脸的小丫鬟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
宋妍本蹲在院里井边儿,听见这声儿,她在洗菜的手顿住,往厨房口看了眼。
只听里面传来费妈妈的怒呵:“嘴上没个把门的东西!大过节的你瞎嚷嚷什么!被主子听见我看你能不能全须全尾地过完这个年!”
那小丫鬟脑门被费妈妈狠狠戳了几下,也不喊疼,“费妈妈!烧籸盆的那些麻籸松柴,全不见了!”
费妈妈惊得差点一口气上不来,身形一晃差点跌一跤。
好在冯妈妈上前搀住了她,“你还好罢?”
费妈妈讷讷答道:“昨夜还好好儿地堆在柴房里,怎么可能就不见了?!?”尔后,她回过味儿来,抄起旁边的菜刀三两步就要杀奔出去:“定是那贼婆娘!老娘去剁了她!”
冯妈妈和一众婆子忙上去按住她。
“使不得!使不得呀!”
冯妈妈一面使劲儿掰她拿刀的手,嘴里忙不迭劝道:“你就是今日治死了她,也补不上这窟窿!好不容易拚来的今日,就眼睁睁将它办砸了?”
费妈妈似被一盆冷水浇了头,卸了力,哭道:“我能怎么办?街上的铺子早关门了,挑货的货郎也早回乡过年了,哪里进得到新的麻籸松柴......”
话未尽,已是哭得言不得语不得的了。
冯妈妈脸上虽有愁意,但还是安慰说:“我豁出我这张老脸,去西院那几家讨讨......上上下下都是在过年,他们应是有备的。”
费妈妈哭声一顿,面有犹豫:“这......为难老姐姐你了!”
冯妈妈摆摆手:“这关头顾不得这些了。只是......我走了,那两道菜......”
“那八宝鸡还是我来做罢,应是赶得上。只是这象牙步鱼......”费妈妈一时犯难:“我不成的......”
冯妈妈自是知道这一点,才愁......此时恨不能一个人分作两个人用。
二人一时无言。
“冯妈妈......”宋妍没踏进厨房门,只挨着门框道:“我会做象牙步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