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带了些脂粉味,是介于出世和入世之间的模糊气味。
浓重的熏香也无法掩盖车上硝烟四起,柳风柔赶回来的时候,秦牧之正躲在车门前的台阶上瑟瑟发抖。
摘下口罩的贺时序毫无察觉地接过了黎观递给他的水,杯口方向已经压向他的唇边。
“别喝——!”柳风柔一手抓满头的珠钗,一手抱起千层纱裙尖叫着冲上去将二人分开。
十分钟后,黎观高举双手投降,示意自己不会挪动半步,眼睛还停留在秦牧之带着贺时序离开的角度,扭过头来一脸惋惜对喘着粗气的柳风柔说:“你们娱乐圈还真是虚情掺着假意。”
说完她摊了摊手,拿起贺时序没能喝上的水送进了自己嘴里。
柳风柔看到了差点没给气死,她被梁燕语拖住寒暄,心中就隐隐觉得像是忘记什么大事。当梁燕语状若无意间提起那摄影师出现得巧,话里话外都在打听是不是她故意安排的时候,柳风柔在脑海里一拍大腿,暗叫一声:“不好!秦牧之和两个仇人正处在同一个密闭空间里。”
黎观在自己梦里被贺时序欺负的惨样,柳风柔比她自己看到的还多。
但现在柳风柔心中真正担心的人反而是贺时序,毕竟,无反击之力时宁可抱着对方跳楼的,甚至不是记忆完全清醒的黎观。
想到这,柳风柔焦急开口说道:“你先听我解释。”
黎观放松地陷入在沙发里,一副悉听尊便的样子,反倒是柳风柔看着杯壁上滑落的水珠,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张照片:那是唯一一次,她见到她流泪的样子。在那张暗到几乎算是废片的影像里,黎观苍白的脸颊上永恒凝固住了一滴眼泪,像一位狡猾的艺术家仓促粘贴在作品上的一小颗欧泊或者一粒水晶。
她没有对黎观说过,是贺时序交给她这张照片,柳风柔这才能够在茫茫虚拟人海里找到了命悬一线的黎观。但她当时不知道贺时序也是真实存在的人类。接到拯救黎观的任务,一梦一主的游戏里,柳风柔自然认为贺时序只是个设定过于狗血的虚拟人。直到她在自己的梦中得知黎观进入之后,时隔两个月又收到云塞发来贺时序申请进入的消息,这才明白黎观那过于抽象的梦里竟然有两个人类“逢场作戏”。
柳风柔无奈地叹气,加重了自己真心的情绪:“第一次站在你面前的时候,我心想这是怎样的人能想象如此恐怖怨毒的梦境,竟然把自己围困到既无法苏醒也无法推进的地步。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真的以为云端游戏只是一个替人圆梦的游戏。”
“嗯,你是救过我,这也是我心甘情愿在这儿任你驱使的原因。”黎观拿起杯子又喝了一口水,两次唇印交叠混成了一团模糊的水红。
柳风柔握住她双手诚恳地说:“我没有唤醒他,我也不知道你们为什么会来到我的梦里,你休假的时候我正在寻找摄影师,看到这个熟悉的名字就叫来面试,没想到真的是他……”
车里沉默了半晌,黎观拿起玻璃杯一饮而尽,她说:“柳风柔,我倒希望能成为你的朋友,而不是你扮演主角时的一把刀。”
她意味深长地低头看向柳风柔拢住她的手,却没有抽出,语气里不无遗憾地说:“我以为你会和外面那个自以为中了基因彩票的蠢人不一样,没想到还真是!相处半年,我见到他的时候都没能一下子反应过来,你只不过是见过一次他摔得四分五裂的尸体,就能认定出现在你梦中的人是我会在意,会想报复的贺时序,对吗?”
“我……”
“这没有关系,反正你答应过要带我出去,离开这个游戏。我不在意你欺我瞒的那些小秘密,作为交换,让我成为你的经纪人,以后他的工作都交由我来管理。之后不论是想打败金翎还是想要拍上凌谷宇的电影,只要你愿意,我都会替你完成它们。”说完,黎观将玻璃杯轻轻放在桌上,起身离开房车。
一个月后,团队四人从剧组请假回公司参加季度会议,黎观与贺时序回公司签署新阶段的合同。
世界上有比猫的舌头更忙碌的东西吗?答案是柳风柔。
熬夜拍完戏,凌晨从剧组请假出来,上午参加品牌专柜的活动,下午去公司讨论接戏方向和综艺录制问题。
从商场赶往公司的路上,秦牧之也顾不上休息,见缝插针地递照片给柳风柔签名。
柳风柔在车上晃得昏昏欲睡,她用不停说话来替代悬梁刺股:“小的时候发现明星来到自己所在的城市都觉得好神奇,会想我们竟然在呼吸同一个地方的空气。后来大一点就会搜集他们代言产品上的照片和签名,用胶带小心地贴在日记本里,每天睡前都要拿出来好好欣赏一番……”
“那本日记本还在吗?”黎观在一旁搭话,目光却未曾从平板电脑上移开。
“当然不在了,现在想想就算上他们亲自签在日记本上的,也不过是一张只能看的废纸而已。”
柳风柔是真的累了,这样残酷的话她平时想都不会想,生怕不小心在采访直播中说漏了嘴,直接变成脱粉站里的“顶流”。
黎观听完以后手上的动作顿了顿,然后发表了这辈子最有人文关怀的一次见解:“也许签名是一种证书,可以证明喜欢的人曾经亲手摸过这张纸。”
一直在后排假寐的贺时序听到这段话后睁开眼睛,意味深长地看着后视镜中黎观越来越接近真实的那张脸。
公司会议室里,柳风柔三人与其他工作人员隔着会议桌分坐两边,黎观站在演讲屏前最后一次向大经纪人汇报柳风柔的营销工作。
“偶像剧营销就像在玩抽积木游戏,双方都要等剧集堆到了足够高的热度,才可以开始抽取木条,争取让高塔倒在对方手里。但是!我们正在面临一个更为严峻的考验——”
最远处端坐着的大经纪人突然开口发问:“什么考验?你们几个给我安安心心拍完《凝云间》然后顺顺利利地播出,你们还准备要闹出什么动静?”
“时间就是考验。”黎观轻点翻页,“首先,配合《凝云间》的营销公司安排把金翎和柳风柔的角色、真人cp炒热起来肯定是必要的。配合他们拍摄花絮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是要有意识地在与金翎互动的同时保持与其他演员的接触。秦牧之,现在开始你用柳风柔的账号发布内容时也要这样一碗水端平,营销公司要求的金翎生日卡点肯定要在营业期间交付给他们,但是在营销公司没有明确要求的博文里,最好尽量避开。他的喜好、特征包括他和他粉丝emoji你都要记住,柳风柔独立发布的内容里全都不可以出现。”
“又不是内娱第一个拍戏的,有必要弄这么复杂吗?”大经纪人嗤之以鼻,“你们有这种精力还不如多接两本戏。”
“听起来确实有点小题大做了,但架不住粉丝喜欢。我们团队需要日常锻炼营销意识,就比如接下来要讲到的摄影师——”
“哦?”一直像个旁听教授似的认真听讲的贺时序,及时为黎观递上饶有兴致的眼神,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作为团队摄影师,除了拍拍出发照、红毯照还有那些粉丝向的vlog,还可以拍些什么呢?”
“也没什么特别的,”柳风柔在一旁一唱一和地说,“就是没有什么拍摄任务的时候,黎观要你去卧底到山上的野生摄影大队,从那些代拍手中购买一些尚未公开的照片、视频。视频包括组里的所有演员,特别是金翎。”
黎观配合着翻到下一页,内容是柳风柔站姐的账号列表,她解释道:“对于你来说,山上只有三种人——来赚钱的职业代拍,别的演员的站姐,还有柳风柔的站姐。我已经提前打探清楚,只有代拍看到你这样的生面孔才会主动问你要不要出钱买下他的机位或者视频。普通明星站姐是不会和你有任何沟通交流的。所以你见到那些拍照的人,即使她们当着你的面给柳风柔点赞,也不能上前询问。这是她们的工作而不是休闲爱好,由于担心粉丝内部矛盾,她们也必须考虑线下身份曝光所带来的危机,以及脱粉后的账号转卖问题。你只需要做个沉默的狙击手,抓住机遇的瞬间交给公司内部剪辑,进可攻击金翎,退可营业期内炒cp。大家都知道,一段视频最后相差一秒表现出来的意思都是天差地别,同一段视频既可以在营业期内提供粉丝磕糖,又可以在我们拿下他之后,证明一切都只是金翎单方面的营销。”
“你们打算对付金翎?”大经纪人果然敏锐地抓住了重点,她从椅子上直起身体,看看柳风柔又看看黎观,飞速判断出这是谁出的主意。
意料之中的质疑,黎观对答如流:“只要倒推出的因果的时候,最后一个位置站的不是我们就没人会在意我们。他的对手远不止柳风柔一个,一旦开始竞争流量,同等级的所有艺人不管关系如何,粉丝眼里全都自动成为竞争对手,特别是同类型的男艺人绝对忍受不了一个新的竞品出现。”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们还打算去拍金翎的私生活,找人查他的账单吧。”大经纪人叹了口气,倒在椅背上按揉着眉心。
“账不用查了,一个圈子里互相查来查去反而坏了规矩。他的车上、床上都坐过躺过哪些人,才是我们一击致命的关键,哪怕是发生在过去的事情,也比他现在耍大牌来得严重,我们必须找到的,或者说制造出让他粉丝彻底放弃他的契机。”
会议室里的气氛一下变得像纸杯里被空调吹透了的水一样,凝重而冰冷。
“跟拍他的话,我需要一支长焦镜头。”贺时序完全无视了当下剑拔弩张的气氛,认真整理工作设备上的需求。
黎观没想到直接选择站在她这边的人,会是刚被宣布发配去做苦力的贺时序。一时间,黎观的眼睛不知该往哪里摆,犹犹豫豫不敢和前经纪人坦诚的柳风柔不行,过分良善内心纠结着不想给人找麻烦的秦牧之也不行,最后目光竟落在了贺时序的耳朵上,他好像没有耳洞,耳骨轮廓清晰,皮肤呈现出干干净净的粉白色,没有一丝可疑的红晕。
“啪!”
黎观的经纪人合同和贺时序的保密协议、转正合同被工作人员扔到他们面前的桌子上,大经纪人摇了摇头站起来,从柳风柔身边经过时无奈地说:“你们是不是已经有想要争取的戏了?还是只想拿流量,换代言,赚快钱?”说完,她用力推开门走出了会议室。
开完会,第二天就要返回剧组。
临近杀青,拍摄地的天气渐渐闷热起来,有经验的工作人员都早早喝下了藿香正气水,比起那些惨白着脸发不出汗的新人,这些皮肤黝黑的沉稳面孔更像是潮水退去后泡透了的土地。
午后休息,柳风柔热得吃不下饭,她被秦牧之硬塞了两口面包就吃了药,拿毛毯包裹住小腹躺在床上,秦牧之和黎观蹲在地上一左一右地拿着剧本陪她对词。
贺时序直到晚上收工了才回来,他依旧是一身长袖的黑衣黑裤,黎观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在他的摄影包里塞了面罩和充好电的小风扇,这身伪装完全没有人怀疑他的身份。
秦牧之扶着柳风柔回套房。黎观和贺时序在低一层的走廊里一前一后地走着。黎观走得稍慢一点偷偷观察:贺时序手上拿着外套和相机,他好像不怎么爱出汗,黑T的表面依旧保持着干燥,连都手指没有晒出色差的痕迹。
黎观心想:“他真的去山上了吗?不会是包了代拍照片,自己回酒店吹空调了吧……”
贺时序在房间前停下没有开门,他像是在思索怎样向黎观开口告别,或者思考如何劝走在自己身后同样停下来的黎观。
“为什么不拍人像?我翻过你的帐号,发布的全都是动物和风景。”黎观率先发问。
“没有多少人想见的真实的自己。”贺时序背对黎观回答。
走廊为数众多的射灯足以让黎观看清他眼球上清透的弧面,以及琥珀色的虹膜边缘蔓延出一道道深渊般的黑色裂缝。
黎观上前一步,踮起脚尖轻手腕附在他肩上,前所未有的温柔嗓音落进他的耳道,湿冷的手指自后颈滑入,停在他明显凸起的喉结上渐渐收紧:“很多人走着走着忘记了自己是谁,只以为自己是谁……贺时序,你觉得呢?”
被掐住的贺时序既没有挣扎也没有反抗,他举手刷开房门,转过身轻松脱离掌控,若无其事地对黎观挥手告别:“我觉得你会想听到——晚安,做个好梦。”未开灯的房间像一个巨大黑洞将他的身形吞没。
黎观收回空举着的右手,快步走回自己房间从冰箱取出一只冰杯,倒出两块碎冰块在手心当中紧握着,指尖用力发白直到淌出融化的冰水来。刺骨的疼痛迫使神经急速冷静,在冻伤风险之前,她扔掉了冰块,用舌头轻轻舔去指缝间冰凉的水痕。
当下,她不愿意再做任何事,今日就是记忆里的驻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