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对我市科研所潜逃复制人的抓捕工作正在有序进行，请广大市民朋友不要恐慌……”

    冰冷机械女声再次响起，不明药物的点滴纠缠在血管里，心脏里涌出来的血液像带着刺，疼痛向四肢百骸蔓延开去，指尖被汗水打湿，真实的触觉被这种黏腻塑封起来了……

    白昼间的睡眠总是让人不得安生，黎观在高速行驶的车上惊醒。尽力安抚记忆使之忘却的东西总会在梦中拖拽着，让她亲眼见证自己一次又一次地惊觉自己仍在地狱里从未逃出。

    车载香水的甜腻气息和身后汗水的冰凉触感将意识一点一点拖回躯体。黎观面色苍白，压抑着喘息的声音，生怕暴露自己。理智回笼的那刻，她立刻下意识环顾四周，虚焦的视线里柳风柔坐在旁边一手撑着头，眼睛已经被电影催眠到罢工，睫毛纤细的投影随车窗内的光线变化长短漂移。后视镜里的秦牧之更是在后排座位里睡到既像醉酒又像昏厥。

    “还好没有被看到。”

    黎观这才放心下来，缓缓靠回自己的座位上，长舒了一口气，心想既然彻底没了睡意，不如看看柳风柔上车时打开的电影。昨天她拍完杂志之后就嚷嚷着第二天去接休假结束的黎观一起返回剧组的时候，要一起看完尹岱的所有电影。

    现在车里播放的这本应该就是网传最有可能会冲击影后的《语境掠夺》，大意是在未来人们发明了监测对话语境是否安全的语境检测仪，从此通过语境检测才能交流对话成为了社会默认的准则，却导致人们彼此之间信任崩塌不再靠近，尹岱饰演的女主角决定与信任的伙伴们一起找回被掠夺的语境。

    黎观算了算从出发到现在的时间来看应该已经播放到尾声了——

    “房间，透视，直角，两边各一束光线发散，阴影，雨伞。狭小的空间，限制，追逐，逃跑，隐藏。逐帧消失的空镜渲染出不安的情绪，这时尹岱出现，她一个人站在灰蒙蒙的世界里，镜头伴随着虚弱的喘息声，追随她的视线上下起伏，沙黄色的天空下是一片下着雨的废墟。镜头切回尹岱脸上的特写，大雨冲刷着皮肤表面的泥泞和扭曲，她眺望着远方，希望开始慢慢浮现于眼底，恋人与伙伴们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在废墟角落，他们没有从彼此的面庞上看到想象中的惊喜，只有语境安全检测仪的红色警报灯在他们穿越1.26米社交安全距离后突兀地响起！警戒红光射穿青灰色的空气，反而把停止前进的人群连接成圈。悲伤化作子弹，在大雨中沿着红色轨道击穿了所有信念，画面里所有人都在策划着默不作声的逃离。尹岱与恋人的眼睛对视上，忽略了周围越来越刺耳的警报声，穿过雨幕下逃跑的人群，突破安全距离紧紧拥抱在一起。”

    黎观抬手摸了摸自己脸，恍惚间以为自己脸上也沾满雨水。

    电影继续播放着：废墟中只剩下他们二人，铺天盖地的雨嘲笑着他们身后依然闪耀的红灯。语境安全崩塌后，连爱人的触碰都会让人感到危险。是他先撤退了一步，尹岱才松开手，她低头看看手心里的雨水汇聚成团，又很快沿着掌纹流淌下去。她抬起头，背后的红光与刚走出1.26米外的那颗光点同时熄灭。她的表情变成了一个纯粹的，人类社会造成的眼神……红光突然在她身后亮起，这一次连她自己都不再是可以坦白的安全语境。”

    “好看吗？”柳风柔那张睡得迷迷糊糊的脸出现在片尾字幕的黑屏反光中。

    黎观神色平静地看了她一眼，转头望向窗外说：“不知道，我只看了结尾。”

    柳风柔眯着眼睛不知从哪里变出剧本开始看，边看边说：“凌谷宇真是导演中的天才，不像我们的这个，为了拍戏快，哭戏从来不等我们酝酿情绪，开拍前就让人拿好眼药水，一人两□□叫双管齐下……他也就剩下拍人好看这一个优点了。”

    黎观轻描淡写地反驳她：“只会拍人？你知道他上部戏拍的手指特写为什么出圈吗？那个女演员的手要拍成手模那样的效果其实很难，但他能在原视频没有滤镜的情况下把她的手拍得雪白发粉，像上了柔光一样神圣且没有瑕疵。那是因为他在拍摄时，提前让演员把手浸在冰块刚化完的冷水里泡了十五分钟。除了消肿，皮肤表层吸满水分，死皮和粗糙的痕迹都被湿润隐藏。只是一只手，他都认真钻研拍成艺术品，何况是人？这就是为什么金翎愿意把代表作交给他了。”

    柳风柔听完默默看了看自己的手，伸到黎观面前要她帮自己涂指缘油。

    又经过两个小时的路程，车子才在中午时分抵达剧组，柳风柔带着黎观直接去化妆，秦牧之领着司机把补充的物资搬进停在剧组房车。

    “男生在外面等——”

    “砰！”

    秦牧之一脸狼狈地被关在化妆间门外，话梅味的香水和甜蜜的嗓音几乎同时抵达柳风柔和黎观跟前：“亲爱的——！请允许我擦一擦你的脸再开始化妆哦！当然还要梳一梳头和按摩头皮！我的手在进来之前已经认真清洗过哦！开始化妆之前请你先感受一下手指温度合不合适，这很重要！”

    真是搪瓷一样可爱的口音，这位化妆师本人也像只胖乎乎的柔软大粉扑，轻易驱散了上妆这种枯燥乏味的气氛。

    她化妆的手法像在变魔术，让人想起初次研习化妆时眼线颤抖的那种兴奋。

    黎观只是走神了一小下，就发现她不知道从哪变出了一盒蓝色膏体。巴掌大的按压罐中装着淡蓝色半透明凝胶啫喱，她用调色棒挖出一块来涂抹在皮面粉扑上，细看是磨砂玻璃般的哑光质地。正当黎观与柳风柔同时疑惑底妆几乎已经完成，为什么会拿出像护肤或卸妆的东西来用，她的手指已经将啫喱均匀地拍在柳风柔脸上，丝毫不顾及花了半天才调整好的高光腮红。柳风柔不敢相信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啫喱以意想不到的速度迅速成膜，把粉底、遮瑕、高光、腮红、修容通通固定在它们该待的地方。

    化妆师噙着微笑向她们二人介绍这款LM公司新研发出的啫喱用在简单妆容的时候，可以直接与粉底液混合无需二次定妆。女明星们大多是干皮，却长期暴露在“灯光烘烤”下大量出油导致脱妆，干性肤质的人若因环境而被迫分泌油脂，实际是皮肤受损的表现。这款啫喱同时兼具保湿、控油的特质，非常适合她们这样外油内干的肤质。

    直到化完妆离开，柳风柔都还拉着黎观研究那盒啫喱：“她说的是LM公司吧？不知道现实里有没有这样的产品，你都不知道她刚刚定妆的时候肤感有多好……”

    话音未落，金翎和梁燕语凑巧从不远处大声聊着天向这里走来。金翎穿着背心露着肌肉，路过秦牧之身边时，面带讥讽地顶头对他说了句：“你像一条在等主人跳完广场舞的狗。”音量不大不小，正好在场的人都能听到。

    顷刻间，剧组里抽烟的、望天的、闲扯八卦的全都说散就散，只留下双方团队的自己人守在路口。

    黎观挡在柳风柔面前，鹰隼般的眼神直逼金翎的眼睛。

    “哟！小姑娘在玩什么，美救英雄啊？”金翎干脆停了下来，一步一步走向黎观，胸前鼓起的肌肉散发出热气冒犯了她的鼻尖。

    一旁《凝云间》的女二号演员梁燕语饶有兴致地从他身后探出头来看柳风柔的表情。

    从柳风柔的角度只能看到黎观的背影，她不知道黎观做了什么表情才让金翎突然调转矛头，但她已经本能地伸出左手扣住黎观右侧的肩膀，将她护住。

    局势一触即发，厌恶气息的侵犯几乎踩在了黎观悬停在核武器发射键上的那只手上，她愿意因此毁灭她为柳风柔精心经营的一切！

    “喂！你拿着相机干什么！你是哪个组的？”梁燕语从一线后撤时，突然手指着前方发出小声惊呼，金翎瞬间顺着她手指方向看去，果然有个拿着相机的人。

    两军交战，必防记者。

    黎观同样反应过来立即转身去看，一个穿着黑T戴口罩、帽子的摄影师抱歉地摆摆手说：路过。”

    “路过？路什么过还不快走！”金翎愤怒地斥责工作人员去检查他的相机确实没拍到争吵之后，自己也顺势拐入化妆间关上了房门，留下梁燕语与柳风柔偃旗息鼓，装模作样地寒暄几句。

    柳风柔悄悄推了推黎观，让她带秦牧之先回房车上休息。

    一路上，黎观都在试探秦牧之：“金翎这样说你不生气吗？”

    “我们只不过是她的墨镜而已，替她隔绝掉一切刺眼的信息就是我们的责任。”闷声走在前面的秦牧之停下脚步，他转过身来面对着黎观，眼神中依然是阳光洒落般的笑颜。

    “虚拟人还真是忠心。”黎观在心中感叹道，见他心理十分健康便也跟着上了房车。

    “他是谁——！”

    见到站在桌边擦拭相机的男人，黎观眼疾手快地一把拉住正要走过去的秦牧之。

    “嘶！啊他是新来的摄影师，就是在你休假那几天被招进来的，以后我们的小团体就是四个人啦！”秦牧之吃痛捂着手臂，指了指房车内多出的摄影器材，证明自己所言不虚。

    摄影师并没有说话，他甚至戴着口罩都没有往这看一眼，只是拿起气吹细致清理着镜头上沾染的灰尘。黎观看见他扣住相机的手指骨节匀称修长，不偏不倚，白皙的指侧因为用力而透露出淡淡的红晕。

    这种被无视却形同凝视的滋味并不好受，经过方才一役她已将秦牧之纳入小弟范畴，如今正是该大哥出手争回场子的时候，何况自以为救了他们就摆出高姿态的摄影师的身形实在眼熟……

    黎观松开秦牧之，借由伸手去取摄影师手边纸巾盒的功夫，眼神紧盯他耳侧的口罩绳伺机将它扯下。

    忽然，一张纸巾被塞进她的手里。黎观本能甩手，想要甩掉异物。没想到那人竟敢把她抓回去，修长的手指轻松锁住她的手腕，差点飘落的纸巾再次被塞回到手里，他微凉的指尖隔着纸巾滑过她灼热的手心，黎观猛然抬头——

    这是贺时序第一次见到秦牧之口中即将转正的冷血副经纪人，与他描绘出的低调工作狂有所不同的是：她明明漂亮得就像妖怪，皮肤发寒地白，下巴尖巧，眼睛和头发出奇地黑，连阳光打上去返回的光泽也是黑的。整个人都是一股人间不留，阳世不收的气质。可她一笑起来就十分温暖，粉色的嘴唇如同花瓣一般打开，吐露出潜藏其中的毒药。

    仔细观察神态，贺时序突然觉得她的眼神是雪夜伪装成的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