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喧嚣未起,尘埃已落。
天蒙蒙亮的时候,脑子里还没有太多杂念,柳风柔在车上被黎观唤醒,通知她在抵达综艺录制现场之前,还有半小时可以熟悉采访环节的重要问题。
柳风柔接过稿纸,恍惚间以为自己又回到了人生中第一次接受采访的前夜:18岁的她还会幻想神采奕奕地接受采访,然后视频在网络上爆火出名。她熬夜复习每一位成员的生日和喜好,整理答案让它们听起来像是被修饰过的真诚。
可是第二天早晨,从化妆师吐槽她的黑眼圈遮不住开始,运气就像一台卡住了的扭蛋机,无论她放多少钱进去,无论怎样打着手电猜测下一个扭蛋的样子,封面上她想要的那一枚都不会落进她手里。辛苦了几天,忙活了大半夜,柳风柔只在官方账号的完整视频里找到自己5秒钟的采访镜头。她们全团都像贴片广告一样塞在其他艺人时间丰饶的采访之间,即使这样也有人发“不认识”然后放出能够拉进度条跳过的时间坐标。
陷入回忆中的柳风柔突然被黎观摇了摇手说:“别发呆了,伤春悲秋的故事休假的时候再想。今天金翎和梁燕语都在,要是说错话的话,节目组那边好剪辑,他们俩可是会在某天直播的时候一不小心说漏嘴把你给抖出去的。要不要看看黑粉吐槽提提神?”
柳风柔正要接过她递来的手机,屏幕上花花绿绿的emoji乱飞,每个emoji都代表一位还算当红的艺人,至少是有八卦可聊的艺人。
“溜街演技是多少人设都维护不住的痛点,照片再好看一到剧里就崩溃。她和她的公司算是应证了——有的剧字幕组是文学大师,原话反而索然无味……”柳风柔对着屏幕念出一条评论,“这么说你们的新群名可以改叫字幕组?”
“别看了。”一上车就和贺时序在后排各占一边睡觉的秦牧之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而且一张嘴就从未有过的强硬。
黎观诧异地回过头去看他,连贺时序的眼睛都悄悄掀开一条缝盯着他看。
一时之间,成为焦点的秦牧之好像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但柳风柔竟然真的熄了屏幕把手机还给黎观。黎观没吭声,她默默收回手机,脑中的雷达探测到了秘密的味道。
只有柳风柔知道,秦牧之的行为不是强硬而是应激——从跟上柳风柔开始,针对他的网暴就从未停止。
网暴他的不是别人,正是柳风柔的粉丝。
一开始,异性助理就是不为粉丝所接受的,何况还是一个年轻帅气、性格体贴的忠犬型助理。因为助理身份,秦牧之没少被机场、酒店门口混在人群中极端的粉丝泼水、撕扯、偷拍p图,甚至被人用处理过的塑料吸管割伤手臂。
公司不是没有劝过柳风柔,甚至有过大经纪人没有告知柳风柔就直接把秦牧之换掉的经历。是柳风柔近乎决绝的坚持,配上她接下的连轴转行程,才暂时稳住了粉丝和公司的心。黎观和贺时序的到来也略微缓解了他的困境,单身男女走在一起会被抓早恋,三个人同进同出总算能稍稍摆脱嫌疑。
只是最近随着《凝云间》的播出,柳风柔粉丝因为cp炒作爆发出了巨大情绪,甚至在骂废物公司,废物经纪人,废物秦牧之的海报图里增加了黎观的废物出道位。秦牧之从未当她的面提及过这些,但他总是在角落里默默打开手机,又迅速关上,渐渐用发呆代替了网络娱乐。柳风柔将这些都看在眼里:他收到快递信息时的紧张反应,他不得不打开社交软件寻找信息的焦虑。即使被折磨到身心俱疲,他的手机也还是不能关机,因为柳风柔要找他,他的大脑更不能关机,因为柳风柔要找他。
反观黎观,她的心态就好太多了。也许是知晓所处于梦境之中的缘故,虽然是第一次经历网暴,黎观看完说自己是“成天只知道喝咖啡打扮的新经纪人,丝毫不管艺人死活”的言论之后,她只是微笑将一包薯片捏成可冲泡成土豆泥的粉末,然后就比粉丝更有激情地投身网络。开启二十四小时舆情监控,几乎住进网络论坛,还跟着金翎的黑粉扒出他的行程,研究高清大图里“遮瑕遮的到底是蚊子包还是吻痕”这样的问题,并异常平静地通知柳风柔下次拍日常图的时候要把贺时序也送进废物出道组里。
见柳风柔突然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黎观迅速切换到工作状态说:“别看我,我已经用小号申请删除帖子了,网站处理没有这么快的。”
“看到这些内容你会难过吗?”身后,贺时序突然开口询问。柳风柔一直以为他对这些内容不感兴趣,以往的旁观只是稍稍敷衍着合个群才一直没走的。
“临死想到都会觉得浪费珍贵时间的人,活着的时候更不要去想。”柳风柔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说。
秦牧之根本没有弄清楚:自己一心守护的娇贵花朵,其实是温室里经过层层基因筛选,最终留下来长势最好的一棵野心家。
半小时很快就过去了,车辆抵达综艺录制现场。
本次综艺全程在室外录制,以嘉宾互动做做小游戏为主,混搭了一些方便立人设的采访和美食环节,这种形式在圈内还是非常受欢迎的。
上午十点,天半阴不阴的,这种阳光像在晒太阳屁股,刺眼又不透亮。柳风柔站在草坪边缘的树荫下,在墨镜后打量今天参与录制的嘉宾。
人群中最醒目的就是穿了一身水钻的梁燕语。她长得太轻浮,眉眼浅浅挂着,稍有风吹草动,便是方寸大乱。这次又是不知道从哪学来的新造型,脸上全是头发,像一朵被杂草包围着的孤花。
她身边的金翎也没好到哪去,他像个没学过收起尾巴的雄孔雀。如今营销进程过半,他的骄傲与自命不凡终于无需遮掩,反倒和始终紧绷着的肌肉一样,快活地展示了出来。
还有蹭着热度来充当气氛组的——那些神经紧绷随时准备在别人读错名字或作品时纠正他们的新新艺人们。他们大多都像营养不良的高中生,必须要画全包眼线,才能在镜头灯光下看清眼睛。也只有这样的糊咖才会无比清晰地记得自己可能火过的那一瞬间,然后一次次地怀念,甚至在镜头前复制表演。
“就像当初的自己一样……”
最先发现柳风柔的人是梁燕语,她已经准备好打招呼的表情,黎观和柳风柔却在远处停住了没有过来。
她怨气十足地对专注整理发型的金翎说:“网上说你被设计是真的假的啊,看你的粉丝好生气。”
金翎还未开口,身旁戴口罩的工作人员立即使眼色阻止他说话,轻拍肩膀提醒他去邀请柳风柔一起入座。
柳风柔非常配合地在一片“哇”的惊叹声中,当众接受了邀请。她坐在借鉴了婚礼布置的白纱水钻萦绕的活动区主位,梁燕语坐在她正后方,她们两个就像拍杂志封面一样,一个拍金九银十开年开季周年庆,一个拍非五杂牌水月影棚糖水片。梁燕语倒是比礼服珠宝都更能衬托她的身份高级。
“我们到底在等什么?”
柳风柔与秦牧之走后,黎观就和聚少离多、长期外放的贺时序坐在休息区的椅子上。她以为离开剧组就不会再听到的话,又在这里听不同工作人员说了五遍,节目录制终于开始了。
分享食物环节,梁燕语眼疾手快地拿到了蛋糕上的造型糖。她看起来对进食没什么兴趣,只想摆出一些姿态来让人截图。她的口腔与食物每一次接触都缓慢而谨慎,比起甜味,她更在意的是糖果与牙齿触碰时发出的声响是否悦耳动听。
赞助商选择这几个平时低血糖都不会想起吃糖的艺人来完成蛋糕宣传,简直就是双向凌迟。
很快,摄影机一关各位助理就拿着水瓶蜂拥而至,就好像他们艺人含在嘴里的是见血封喉的毒药,而不是甜蜜的蛋糕奶油。
唯独柳风柔咽下了奶油,她指着装饰托盘里丝毫未动的糖果说:“秦牧之,这个糖很好吃,你帮我拿几颗带回去。”问过道具组后,秦牧之精心挑了几种口味放进随身背包,看起来心情愉悦多了。
“别拿了这东西不值钱的。”梁燕语背对人群,状若亲密地搭在她肩上,眼角眉梢吊着嘲讽。
柳风柔掸掸肩推开她的手说:“它不值钱吗?但它很值我的喜欢。”
“难不成你还在这里布置了隐藏相机吗?”梁燕语无语地走开了。
该拍宣传照了,黎观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拍拍身旁閤眼休息中的贺时序,轻薄衬衫下瘦削骨感的肩膀与她掌心相击。黎观想要收回手,却被低头的贺时序精准地抓住手指。
黎观是个相当顺势而为的人,所谓“顺势”当然就是顺着她的心情。她最近心情很好,虽然还没拍到金翎的恋情,但他读中学时早恋的女友被她买通曝出当时的合照。怪只怪金翎沾花惹草的太多,连给到公司的封口费名单都没写全,柳风柔借此机会拿下了不少摇摆不定的cp粉,也许真的有机会成为女星中的顶流。
所以被抓住手了,心情很好的黎观也只是思考起她似乎从未仔细看清过他的模样。
总是避开,总是想要赶走他,在潜意识中被当成危险来源的人,如今就这样安安静静、手无缚鸡之力地坐在她身边,他皮肤像一块干净温暖的画布,隐隐显露出青色的血管……
“唔……结束了吗?”贺时序睁开眼看清黎观的手以后就自然地松开了。
黎观逆光俯视着他睡眼惺忪的伪装,“还有一个环节,现在要拍照。”
拍完照之后,又休息了半小时,场地也重新布置成游戏环节的样子。
柳风柔不负众望地抽到了必须坦诚一个禁忌问题的惩罚,主持人假装犹豫后迫不及待地问道:“你拍了这么多偶像剧会不会在某一瞬间有想谈恋爱的冲动?”
柳风柔摇了摇头,发丝翩然掠过一旁坐得端正的金翎,她说:“大家可能不相信,大多数女生单身都只是因为日子过得很舒服而已,没有争来抢去的故事,也没有念念不忘的人。”
不论她怎么回答,金翎都会转头与她相视一笑,她必须配合。摄影机早已架好特写机位拍下了这段高清素材,梁燕语坐在后排心不在焉地跟着鼓掌,这只是属于这对cp的综艺名场面与她无关。
台下不少工作人员也大着胆子欢呼起哄,把气氛烘托到无人在意柳风柔的态度是什么。突然,一个在现场埋伏了两三天的狂热粉丝从舞台右边灌木丛里冲出。他浑身上下脏兮兮的散发臭味,手中高举着小型运动相机,直冲到梁燕语面前搂着她的肩膀要和她亲嘴,还对着镜头高喊:“我爱你——!梁燕语!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梁燕语你嫁给我吧!”
黎观与贺时序在外围清晰地看到,柳风柔感到危险时,第一反应不是逃跑,而是躲开镜头。
金翎率先冲上前去,一掌按在狂热粉撅起的臭嘴上,梁燕语被吓得怔愣在原地不敢动,还是后面几个新新艺人将她扯过去护在中间。金翎总算没有白练这一身肌肉,他一个人在工作人员反映过来之前就将狂热粉控制成平摊于地面的姿势。搏斗中他还顺手把无处躲闪的柳风柔推进后排艺人的包围圈,让陷入僵直的梁燕语突然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抱着她好一顿嚎啕大哭。
接受了公安询问后,节目组依次对着金翎,柳风柔,梁燕语等人诚恳道歉。现场每个人都心不在焉的,后面的录制只好暂停。
住进节目组临时安排的酒店,黎观提着一小块从道具组分到的蛋糕,敲响了柳风柔房间的大门。
柳风柔来开门时,房间电视机上还播放着梁燕语遇袭的新闻。她一言不发地接过蛋糕,关了电视,坐在床上小心翼翼地将头枕在蛋糕盒上。
纸盒缝隙里流出奶油的甜蜜气息,没有比日暮夕阳更适合伤春悲秋的时间了。黎观站在她面前,不确定自己来得是太是时候了还是不是时候。
柳风柔声音艰涩地开口:“刚才他们要我回答真心话的时候,我想起来了——他比我大18岁,我们之间都塞得下另一个人生了。”
“他?”黎观在心中疑惑,并没有出声打断她。
“那时候我们才刚刚出道,正是公司多少砸些资源的时候,经常会有些有钱人请我们去宴会上服务。”
“服务?”这回黎观忍不住开口了。
“嗯,在那些名媛淑女的晚宴上端茶倒酒,唱歌跳舞。”
“在一个富家女的晚宴上,我遇到了一个几乎让我以为命中注定的男人。他是晚宴主人的贵客,也是娱乐圈的前辈演员,算是挺有名气的。”说到这,柳风柔顿了顿。黎观在她身边坐下,看到她的眼睛哭起来像点满小灯的圣诞树一样璀璨。
“后来他说喜欢我,可我对他说:“我们相差了18岁,就算我们都活到一百岁,我还没死你已经在下辈子参加高考了。”
“但他说我们可以像花一样,肆意地开着,不一定要结果,等待秋天来临再枯萎也算得上圆满。”
“我还是拒绝了他,我告诉他,也告诉自己:“无力控制的事情才会被迫从手中溜走,一旦尝到了甜头,发现了稀有的花,就会想方设法,拍照,施肥加药,控制温度,甚至做成标本,想要做成永生花。没有人舍得放手,最后好好的生命拖成了永恒的尸体。”
“最后他说:那好吧,以后这朵花会在我的想象中盛开一千次一万次。”
“唔,听起来有点微妙。”
见黎观拆穿却又未点破,柳风柔抬起头来流着泪的眼睛与她相视一笑。
“现实版本是我们在一起了,后来他说我们年龄差太大了,就分开了。”柳风柔以极快的速度,极轻的声音说完了修正结局。
黎观允许柳风柔将头枕在自己膝上,她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眼神里有一片日暮中镂着金边的灰云。她们两人像鸟一样依偎着,又共同警惕那些来路不明的风霜雨雪。
“爱的时候,再大的雨也会觉得今天适合见面。”黎观不擅长安慰自己,更不擅长安慰别人,她只能拿出最像偶像剧台词的话来说。
柳风柔抬手遮住眼睛,又说了许多:“那时候我刚入行,一个月扣完公司的,分成也就三四千,我爱收藏粉丝从照片中整理出他的衣橱,我想买一件小衣服,如果我想他了,就可以等他不在的时候穿。但他的衣服真贵啊,哪怕是一个戒指,都超出了我当时的认知,我的月薪甚至够不上他一条眼镜腿上的数字。我站在他家里,成为了最廉价的摆件。”
房间内沉默片刻,柳风柔自言自语地补充道:“我都想不出他与同龄人在一起的样子,即使老去了,他也要佩鲜花。”
“终点前就消失的东西,从未属于你。”说完,黎观的手停下了,她知道这场延后的真心话就要结束了,自己也该收回情绪。
一阵更为长久的沉默,柳风柔起身转头望向窗外灯火璀璨的人间:哭泣之后,夕阳和玻璃总是更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