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乡、琼鱼坊两处中,各人心怀鬼胎,先有施仙娥,后是苏星拂,苦了夹在中间,从没遇到过这些事情的小怜。跑来跑去,她已精疲力竭。
褚见珏没追过来,周小怜干脆在二楼随意寻了个空房睡下,许是苏星拂早已打点过了,竟一夜也未受他人惊扰。
温柔乡枕榻松软,日日熏香整理,被褥中还有股清新的甘草香。自逃出洗雪山庄后,历经诸事,心烦意乱,小怜许久没有做过梦了。
今夜难得又在梦中看见故人故地,小怜百感交集。垂柳湖畔,怀芳正出神的望着水下鱼儿游来游去,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小怜只看见她小小一个的背影,过分安静的待在石头上,于是慢步走了过去。梦中的小怜用小孩的口吻朝她招呼道:“你怎么今天在这——啊!”
结果手还没探出去,她面前的怀芳忽如烟雾消散。毫无戒备的小怜猝不及防,竟有人从她身后,在她肩上推了一把!
小孩子溺在湖中,湖岸泥土卵石湿滑,兼之她惊恐至极,哪里也抓不住。梦中的小怜鼻腔口腔进水不少,意识逐渐模糊……
她看着岸上那张精致的、很熟悉的脸,在湖水皱起的涟漪里,竟显得然如此狰狞!
小怜满心全是不可思议,想说的话从口中吐出,在碧波间,每一个字变成一个又一个泡泡。
“为什么……这样做?”
温柔乡榻上的小怜急喘着睁开眼,身上冷汗淋漓。
“啊!”
哪曾想一睁眼,她竟然看见面前那张几乎是和梦里怀芳等比放大的脸近在咫尺。
本就是吓白的脸色愈发凄惨,神情惊惧不已。
她尖叫出声:“怀芳!”
燕紫芳忽闻此名,当机果断将手掌贴在她的眼睛上,一手遮去小怜所有视线。小怜僵成一条被晒干的鱼脯,总觉得自己身上还带着那些水腥味。
他声音沉沉冷冷,小怜鼻翼翕动,闻到她近来最熟悉的冷香。虽然不知道燕紫芳为何会出现在此,但此时此刻,竟让她莫名觉得有些安心。
只听燕紫芳笃定道:“你做噩梦了。”
……算吗?
周小怜懵懂的在心底问着自己,这个梦算是噩梦吗?不过,虽然她方才惊魂未定,眼下却也不是被捂上眼睛就好糊弄的。
怀芳和燕紫芳两张脸几乎一模一样,只有男装女装,长开和没长开的区别。
他那张脸本就精致,小怜虽然没亲眼见过他父母,但梦深深和薄公子都是江湖上出了名的美人。
私生子,死婴,身份特殊。小时候孩子们没长开,眉眼雌雄莫辨。如果是因为彼时鹭点烟汀遇到什么事情,送到洗雪山庄避灾,家里人会当女孩子养,也不是没有可能。
心念电转间,小怜几乎已将自己说服。
一阵“已死之人其实真的没死”的狂喜袭来,她忘了刚才被吓醒的事情!也不在乎为什么燕紫芳从来没有告诉她自己就是怀芳。
他一定有什么苦衷吧!
小怜殷切在心中畅想:如此一来,就连燕紫芳对自己莫名的执着和好感都能有所溯源……
青梅竹马,许久未见。故意参加比武招亲——或者那场比武招亲说不定就是为他筹备的?
周珊瑚本就很喜欢怀芳,她莫名要把自己嫁出去,说不定就是因为怀芳来了。
周小怜伸手要扒下燕紫芳放在自己眼睛上的手,哪曾想燕紫芳捂得死紧,她甚至有些许久未见的孩子气,大嚷道:“你心虚!”
燕紫芳没说话,只静静看着她张合的唇瓣,好像有点干裂了。唇纹蜿蜒,抿入小怜的唇齿中。
此时此刻,他意外的很想给小怜倒杯茶,也许是更想从她面前逃离,回到鹭点烟汀……或者洗雪山庄。
几乎能隔着一层肉,一层皮革,想象到被手掌藏起来的小怜亮晶晶的眼睛。就像以前,她总是突然从角落或者窗户底下蹿出来,一眨不眨的看着他。
直到怀芳愿意和她出去玩,在洗雪山庄到处走走停停,讲她练剑遇到了什么难事,剑术上又有了怎样的提升……
还有杭红真如何对她好,稚嫩的童音在他耳畔响起:
“今日父亲的气色又好了一些,一定是从鹭点烟汀带来的药起了作用吧?”
燕紫芳心中一痛。
他面色不改,声线努力平静道:“我没有心虚,你说的是谁?”
“除非你真的脑子被驴踢成失忆,否则我没那么好骗!你休想装不认识我,”小怜彻底咬死事实如此,根本听不进去燕紫芳半点劝慰,“你喜欢我!”
“……唉,你说得对,我喜欢你。”燕紫芳顺着小怜的意思,回应她所说的话。
作为燕紫芳,他的试探从前夜问“可以叫你小怜吗?”就明晃晃。他深知小怜和四个男人之间的不清不楚,情情爱爱里,她不是一个迟钝的笨蛋。
她甚至比燕紫芳会更明白,那些笨拙的预谋下,到底都是什么意思。
可——他还是执着道:“但是,小怜姑娘。喜欢你的这个人,是燕紫芳,不是你口中的那个名字。”
他们还不能相认。
眼下不是相认的时机,燕紫芳清楚的明白这一切。
小怜既然有想要做的事情,那她就绝不该被过往绊住剑。
找杭红真是引她至韦郡寻找过去所设下的局。
可小怜现在既然想要为虞家母女争一个公道,他所要做的,就是支持着她想做的一切事情。
本来就连那点亲近的欲念,也绝不该泛起。
情之所向啊……
小怜急得连眼泪都要飙出来了,为什么不相认?她没有怪他!怎么就是不愿意承认呢?
或者,就一点点,这点怨恨真的微乎其微。
因为是怀芳,他是她这一辈子最愧疚的人。只要他说是有苦衷,或者不说,只要告诉自己他就是怀芳,自己都会原谅他!
怀芳就是她人生中唯一的例外,唯一的,问心有愧。
“你骗我,你还在怪我。”周小怜泪眼盈盈,她想起那些隔雾探花般朦胧的过往,语调里不知不觉都带上哭腔。
她几乎是悲伤道:“我那晚真的只是睡了一小会儿,我守了你三天三夜,只是一小会儿,你就消失不见了……我疯了一样的找你,可毒婆婆说你死了,烧成灰了!”
“我不信,我说要把你挖出来。我娘看我像疯了一样,把我的骨头都打断了——”
小怜记得清清楚楚,那年才刚入秋,怀芳突然生了一场大病。庄里请来的赤脚大夫怎么查也查不出,周珊瑚也不管怀芳……
咦?
周小怜呼吸一滞。
她足够聪明,意识得到自己说的话里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不对。
周珊瑚向来最喜欢怀芳,怎么会不管她的死活?怀芳难道不是生一场旷日持久的重病,而是不治而亡的急症?
眼泪倏地止住,有什么一直以来,周小怜理所当然以为的东西是对不上的。
她的脑子不会真的有什么问题吧?
就在这一小会儿,周小怜胸口起伏缓缓变得急促起来。
燕紫芳适时松开了手,小怜半阖眼,并未被突如其来的光亮刺中眼睛。
窗边布帘早已被燕紫芳放下,木窗格外天光正好,只照出浅浅的暖色。整座室内幽光昏暗,两人刚好能看见彼此。
小怜不愿接受自己记忆有问题的事实。她嘴里含糊不清地喃喃着,眼神无法定聚在一处:“怀芳就是,被我还有大家害死了的……”
“洗雪山庄和我、欠、欠她……命,我没记错,没记错……”
恍惚间,小怜只感受到一种撕心裂肺的疼痛在她脑袋和身体里炸开。
越是回想过去的事情,越是什么都捉不住,看不到。周小怜手忙脚乱地抱住这一夜靠在她旁边的铜凤剑,剑上还残留着些许温度。
这把剑她是熟悉的,周围的一切也还是熟悉的。可最让人难以接受的,是自己的身体和记忆,小怜觉得陌生。
本能也好,直觉也好,如果她脑海里所有关于过去的记忆都是假的——那洗雪山庄又算什么?周珊瑚甚至有可能不是她娘!
庄子里的那些人,对一个疯子一样的周小怜不好,是正常的……
周小怜神情迷惘。别人恨她有理有据,是她亏欠在先;她恨别人竟没头没脑,甚至多年来连吃带拿,没有半点感恩戴德。
燕紫芳一只手撑在她蜷起来的,弯月似的身体内侧。
小怜想的、做的、稀里糊涂的已经够久,他等不及吗?也并非全是如此。六年远比这一瞬长久,他只是担心小怜胡思乱想,慧极必伤。
狐狸太聪明,容易把脑子烧坏。
“别想太多了。”燕紫芳俯下身体,一片蛇一样的阴影迁挪游上,温吞拢住惊慌失措的小怜,她终于又舍出来一点眼神。
燕紫芳没有再逼近些许,只是以一种相当寻常且温馨的姿态靠在小怜身边,好似两人真做了夫妻一般亲密无间:“没有人在怪你,你说得太多,想得也太多,眉头皱成一团了。”
他指头揉开少女郁结的眉团,周小怜啜泣道:“我脑子有问题。”
燕紫芳轻声细语的安慰她:“怎么会呢?狐狸脑袋没问题,聪明得很。快些起来吧,你在意的人还在等你。”
周小怜顺着他的话想起在意的人,从前到现在,无非是周珊瑚、周汀情和怀芳。三个……两个女人一个男人里,现在可能两个人和她没关系,一个人死也不认她!谁等了?
小怜又嚎啕:“我以后都没地去了!跑出来一次,我发现自己脑子有问题也就算了,哪有说、哪有说发现自己家不是自己家,自己娘不是自己娘的!”
燕紫芳还在耐心的哄她……到也不全是哄,这句全是因为他没良心:“小芽儿和虞娘子还等着你去帮帮她们,不要哭了。况且,倘若你之后没地方去了,也可以跟我回鹭点烟汀?”
他那点把狐狸骗回家里的心思昭然若揭,可真巧,小怜正是没工夫揭穿他这点坏心思的时候。
周小怜呜呜咽咽,好不可怜。听见他这句话,眼泪又缓缓收住,小芽儿那张楚楚可怜的脸浮现在她眼前。
小怜乱糟糟的心思被燕紫芳一点点理开,想来解毛线团,应该燕紫芳比较擅长。
周小怜攥着铜凤,燕紫芳仔细帮她抹了抹眼角的眼泪,又让开些位置,轻轻扶住她肩膀起身。
都第几次了?他现在已经擦小怜的脸蛋擦的得心应手。
周小怜坐在榻上出神的想:燕紫芳说得对,小芽儿还在等着她。现在这时候困于情情爱爱……爱恨情仇,像什么样子!命和那点感情——还有自己那个说不清道不明的身世过去,还是别人的命更重要一些。
燕紫芳不认,日后还有千百种办法让他认;周珊瑚或许事出有因,待韦郡之事了结后,她大可以拿着开了的匣子和这桩功绩挟恩图报……好像不该这么说。
反正,就是等结束。虞雪海和虞雪芽能安定了,天下不会大乱了,洗雪山庄也没事的时候,就可以问周珊瑚关于自己的事情了。
万一她真的不是周家的女儿……
那还了剑,还了衣裙,她大不了就是去做工还债。
脑子坏了就坏了吧,自己现在也不是个傻子。
周小怜有手有脚聪明机灵八面玲珑,还有洗雪山庄的武功傍身,自力更生一定不在话下!日后还完了债,清清白白的离开洗雪山庄,再去遨游一下江湖!
小怜捏了捏拳头,又默默地已将自己说服。
她背好铜凤剑,伸手拍了拍燕紫芳的肩膀,眼睛里全无先前的迷惘失落——甚至精神的过了头!
燕紫芳眼下要是不想承认身份就算了,苦不苦衷的再说吧。
她是有点对于男女绮念的执着。在周小怜看来,从前招惹的四男无论条件如何,都是不适合与她长相厮守的。
但话又说回来,小怜的观念里,怀芳是可以一直在一起的。
怀芳可以,那燕紫芳也可以。
只是在这件事上的前提很明确,燕紫芳必须是怀芳。
如果燕紫芳死活不肯认他就是怀芳的话……
反正要是做不了什么青梅竹马天作之合的夫妻,他们还能做世界上最亲密无间的兄弟啊!
周小怜豁然开朗的有些超过了。
她恳切地看着燕紫芳,感激道:“好兄弟,多谢你。我现在已经完全想开了,你说得对,小芽儿还在等我给她和她娘报仇。”
“韦郡这么乱,怎么说也得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先不提这些事情了,回城郊吧。想一想之后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