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直到小怜与燕紫芳两人出了温柔乡,乌兆星还是没有出现。
将他们两人送出来的歌女正是昨夜台上弹琵琶的娘子,她似乎颇受苏星拂的重用。琵琶弹到丑时才结束,辰时一刻又来照顾他们一行人……琵琶娘子自然没什么好脸色。
不过离开温柔乡之前,是她给小怜裹好了肩膀上的伤,又忙上忙下的帮她找合身的衣裙。
琵琶娘子姓孟,名叫灯铃,似乎是从更南边一个名门望族来的。
小怜没问她更多,最南边姓孟的都不好惹,此事是江湖公知。
若非得由神光斋出手才能保的下她,那琵琶娘子八九不离十,从前是那条爱养鸟的姓孟的疯狗手底下的人。
孟灯铃包扎的手法和她弹琵琶的技巧差不多娴熟,小怜手掌心的伤已好了大概。肩上的伤虽然严重,但不知为什么,一夜也没怎么疼。
抹了些药膏,今日已经差不多能行动自如了。
孟灯铃站在温柔乡门槛后,温柔乡白日不接客,她这会儿没抱着琵琶。眼睛盯着小怜盯了半天,小怜都发毛了,只见她终于伸手给小怜理了理衣襟。
她找的这件鹅黄色的衣裳衬得小怜气血足,面色健康。形制寻常不夸张,只有些许莲花状的暗纹绣在底部。
孟灯铃低着头,眼珠转了一圈,夹在两人间轻轻说:“我觉得你们俩郎有情妾有意的,好好的两个小孩,听姐姐一句劝,你们玩不过这群人精的。还是快跑吧。”
“嗯?”小怜抬眼看见楼梯上朝她笑笑的褚见珏,微微蹙眉,“怎么突然这么……”
孟灯铃猛拽了一下小怜衣襟,力气大到让小怜一趔趄,耳朵凑到她嘴唇底下:“神光斋要名声,从不卖假消息给来客。但韦郡事出有因,温柔乡这儿几十条命都受人挟制。苏星拂自知理亏,过意不去,叫我来给你们提个醒。”
周小怜:……
周小怜:?!
所以说,苏星拂昨夜说的消息中,有骗他们的?
小怜脑中想得飞快:三条消息,辛慎一事上她没必要骗自己;鹭点烟汀的事情身边有燕紫芳在,苏星拂骗不过他。
唯有与烧香天背后之人有关的消息,才有可能害了他们两人。温柔乡在韦郡有难处,烧香天在韦郡一手遮天……神光斋鞭长莫及,就连苏星拂也要看这儿的眼色。
孟灯铃松了手,倾倒的身子又正了一些,半遮住小怜眼神:“烧香天上面的那几个都恨你们,小施输给周大小姐才被换了脸,她怎么会好心帮你?”
“她连她自己的命都保不住,更不要说指望你去拦住那些人。她想和烧香天玉石俱焚,死也要拖你一起死。”
褚见珏已慢慢走了过来,步步逼近。
孟灯铃松开手,最后抛下一句:“而且,就连上面派来的那位都被他们关住了。”
小怜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前两日才见过一面的阮真棋。
她直愣愣看着褚见珏弯弯的眉眼,眼睛一眨也不眨。施仙娥是怎样想的,她不在乎。
孟灯铃这么一说,周小怜反而能断定,施仙娥所言非虚。今日孟灯铃是代表了苏星拂的意思来,她们越是这么劝她,她越明白如今的局势严峻,已容不得她轻易抽身离去。
若是走,来日韦郡倾倒,天下大乱,不日洗雪山庄也会化作一片废墟。
小怜执拗地,轻声且快速道:“苏坊主有愧于我,我有事求神光斋。申时一刻城郊过安水村,西北侧有处山坡,坡上开满黄花,帮我收留一对母女。”
如今、过去、现在。
身在韦郡的幕后之人是谁?
孟灯铃眼见没说动小怜,这下只能想也不想便答应她:“好说,我来护着。”
褚见珏伸手,他靠近,小怜看见他鬓发上多出来一条青色的发带,贴在脸颊旁,编着细细的一条麻花辫。
他勾住小怜的手指,也不顾身边还有孟灯铃与燕紫芳,行云流水的撒娇道:“小怜,昨夜你同我交心相谈之后,我想了很多……我知你心中担忧,想必你这样风流的江湖儿女,如今在韦郡来来往往,一定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要做。”
褚见珏表现得情真意切,他真挚,面上又有几分怅然,落寞道:“虽说我并非江湖中人,你对我也并无……但我与你,始终有一段情分在。”
“至少如今你若是有什么缺人手的事情,我也愿意为你做个壮丁,帮上一二!”
是他吗?
周小怜对于面前过分殷勤,但身份过于明显的褚见珏,猜忌已攀至顶点。
自琼鱼坊一面,再到现在与孟灯铃的相谈。周小怜若想要确认此人是否正如她心中所想那般,还有一条最危险,也最便利的路可走。
白捡的助手,大多时候不用白不用。乌兆星离开了,甘霖要杀燕紫芳,褚见珏若想帮忙,尽管来吧。
她见招拆招。
“好啊,我的确有一事要做,正缺些门路。褚公子有个好叔叔在韦郡是吗?我有位朋友病重,正需要一名可靠的大夫为她看诊。”
小怜莞尔一笑,继续道:“我想劳烦褚公子,为我寻一名女医来。”
于是两个时辰后,城郊虞家,众人齐聚虞雪海榻前。
山坡上的荷花香散的一干二净。女医坐在榻上的帷帐内,为昏迷不醒的虞雪海细细把过脉,看过身上的伤情,向周小怜与褚见珏不动声色地摇摇头。
虞雪芽和燕紫芳正在外头煎药。
燕紫芳那日喂过虞雪海血,后来又写了一副吊着命的药,方才在城中找女医,小怜两人正好取了药材回来。
“气血亏空,肌肤溃烂都是小事。然心智有损,郁结难解,忧劳伤心多年……若想回到从前,难如登青天啊。”女医叹了口气,朝他们几人拱手作揖:“我能开一副药方为夫人调养身体,至于清醒与否,都要看夫人自己的造化了。”
如此诊断结果,小怜早有预期。她向女医点点头,客气道:“有劳了。”
女医写下方子后,从褚见珏手里领了赏金便背着药匣离去。屋内只剩小怜、褚见珏和虞雪海,
周小怜坐到榻边,看着虞雪海恬静睡颜,感慨千千万。
褚见珏搬来一个板凳,在周小怜身边坐下:“你这段时间在韦郡,是为了她们母女吗?”
“不全是,”小怜半垂着头,从怀中取出那只小巧的木匣,只比她手掌大一些,四四方方:“我是为了打开这个匣子。”
说着这句话的时候,小怜余光瞥着褚见珏的神态,嘴上像个没把门的毛头小子:“这是个很重要的匣子,我娘让我带出来,看看有没有什么方法打开。”
到这一步,小怜开始胡诌起来:“我娘说,这是我爹留下的匣子。但是我爹很早以前就不见了,我便想着来这里找找他的线索。”
“找到了吗?”褚见珏心不在焉地问。
小怜苦恼道:“没有。只知道他也没回过韦郡……倒是他以前住过的地方有一个匣子与这匣子做工差不多。后来问过里头的人,才知道是这家妇人的父亲做的。
“只是她父亲早些年去了,她这些年疯了,只留下个小娃娃,”手掌覆在那只匣子上,小怜看着褚见珏,沉声道,“她丈夫从前在琼鱼坊嗜赌成性,我想着为她找琼鱼坊的麻烦,报了仇,说不定就能治好病。结果怎么也没找着人,遇上了你。”
“原来是这样……”
也不知道褚见珏信了多少自己所说的话,不过信或者不信,那些都不太重要。
小怜把什么都告诉面前的褚见珏,包括几乎没人知道的匣子。她让自己看上去好像真没什么防人之心——如果真的是他……如果真的是他,一切就真的变得简单了吗?
手指扣紧了膝上的匣子,指节都止不住在泛白。小怜道:“时候也不早了,不如你送女医回去吧。这里房间少的很,也不方便招待你。”
褚见珏有些不舍,他伸手覆住小怜捧着匣子的手背,抓痕虽然已经结痂,但眼看十分狰狞:“你留在这里吗?那他呢?”
“那边的村子里有一户人家有空屋,我们前几日来的时候,就租了几天,”不必提到燕紫芳的名字,小怜都猜得到阮真棋在说谁:“他过去睡,不在这儿。不方便。”
周小怜话说的圆滑,滴水不漏。褚见珏到底金尊玉贵,定然不愿在这里凑合一晚上。
听得燕紫芳也没什么与小怜亲近的机会,褚见珏便放下心来了,他倒是不管真假:“那,我明日再来看你。你明日还进城吗?”
小怜起身随他走出房门,柔声道:“我也不知道。”
远眺目送褚见珏与女医离开,方才一直在院中煎药,不见人影的小芽儿倒是松了口气:“奇怪,看见这个人,我心里头不舒服的很。”
小怜有些走神,被小芽儿这样一句话拉了回来,她想安慰下小女孩。人走过去,顺手摸了摸她的头:“他是我一个朋友,没什么别的。小小年纪,心里别有太多事,我找人今天你带你和你娘去城里住。”
想到孟灯铃和温柔乡里其他那些姑娘们,小怜也不知道到底可不可以完全信赖托付于神光斋。但骗了她们一次,为了神光斋的名声,也不能骗第二次吧?
“虽说也算不上我太相信的地方,但总比这儿安全些。去了坊里,你一定要机灵些,照顾好自己,”小怜一点点嘱托,依依不舍地捧着小芽儿的脸颊。
或许报仇不成,她也会死在这里。若是神光斋能在乱世中收留母女,也算是好事一桩吧……性命攸关,周小怜萌生怯意;世事如棋,她身在局中,又如何能退?
小芽儿心中尤有疑惑惶恐,可见周小怜如此愁眉不展,就连她也不自觉地,压下了那点说不出的不安。
孟灯铃来得准时,申时一刻,她亲身驾着马车来接走了虞家母女。琵琶娘子带了两个侍女,温声细语地哄着小芽儿,扶着她娘亲上了马车坐好。
一切安排妥当,孟灯铃也不急着离开,她深深看着小怜,撇嘴评价道:“你好犟的脾气。”
小怜肩膀抽动,笑了几声:“烧香天恨洗雪山庄恨得人尽皆知。我又不姓孟,来了这里,还由得我选走或不走吗?”
孟灯铃来这是配了鞭的。腰间一根铁鞭,银刺挂满寒星,小怜都不敢想这有多重,挨了一鞭的人,一定会皮开肉绽,断骨碎肌。
孟灯铃听她这么揶揄,倒也大方得很:“你也可以改姓,简单得很。孟山寻那个疯子手底下很缺人,只要一张投名状进去了,再想从古刹山里出来,可就要扒皮抽筋。”
“神光斋怎么会收留你呢?”听孟灯铃这样说,小怜才真确认了她的出身。
古刹山孟氏,规矩多如牛毛,礼教严苛,和一个小皇宫没什么区别。高压之下,身在其中的人活得相当扭曲。
血洗剑,骨做鼓,人养花,鸟裁翅。
不过这一代的家主本该是早已露过面,一个眼睛长得像小狗一样,很是稚嫩乖巧的女孩。小怜前几年听周珊瑚提过,好像名字叫什么“会鸢”。
后来也不知发生了些什么,江湖只听说古刹山上血流了三天三夜。自那之后,孟氏台前的家主变了人,成了会鸢的亲哥哥孟山寻。
孟灯铃耸耸肩:“我值得神光斋收留嘛。能从古刹山活着出来的人不多,你就不好奇鸢鸢小姐和她亲哥哥孟山寻的事情?”
周小怜诚恳道:“……没胆子听。”
孟灯铃拍着她的肩膀笑,说话也不自觉带上些匪气:“哈哈,我也没胆子说!哎呀不讲他们了,背后冒冷汗了。反正这两个女人我帮你照顾好,你就加油活着吧。”
孟灯铃也策马离去,这从早到晚一直人来人往的小院里终于没了动静。燕紫芳按照小怜的安排,刚布置好了屋里头的东西,这会儿正走到小怜身旁。
周小怜收回视线,默默与他对望:“其实我不希望是褚见珏。”
“就像他说的,我们之间至少还有一些情分在。况且像他这样身世显赫的人,我只要一步走错,就臭名昭著了。”小怜攥紧了手中的铜凤,喃喃道:
“但如果是他,我们就不必像无头苍蝇一样等着人找上门来。或不声不响间,就已经被烧香天捏住命脉。”
小怜的私心很简单,也很天真:她不想这件事情与这四个男人有任何关系,这样最好,不必小怜总是感觉为难。
毕竟她在江湖上游荡的时间,不过是短短的几个月,还过得太舒服,没吃过什么苦头。
周小怜自知自己实则没做好手刃这些人的准备,而且对于甘霖他们,她总是愧疚过多。若非危及燕紫芳的性命,她昨夜也不会与甘霖刀剑相向,搏命一争。
她只打算在这里演上三天。若是三天之后,对方还没有什么动作,小怜便不会继续浪费时间。她打算撇下燕紫芳,孤身一人杀入烧香天内。
最差,也就是和施仙娥所想的一样。
她要拖自己下水一起死,小怜也伸手努努力,拖着烧香天一起死。
燕紫芳只道:“那个小孩,有一句话说得很对……你心太软了。”
真的吗?
小怜没有回答燕紫芳说的话,只是抬头看向天际。
乌夜中,月色幽娴,无风无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