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各回各房。
燕紫芳方才为她重新铺了被褥,又多挂了几层帷帐。小怜剪烛歇下,手将好压在铜凤剑剑柄上,剑藏在靠内贴墙的一侧。若非靠近细观,如今榻上只依稀看得出躺着具女子身体,与虞雪海身段相差不大。
小怜阖目调息,呼吸虽与寻常人家无异,体内却别有洞天。她正暗自以洗雪心法调理经脉,真气流转畅通无阻,气血也充盈丰沛——燕紫芳舔的那一下真这么有用吗?
昨夜一战到底伤及她身体根本。燕紫芳身为药人能当药材使,医骨肉解百毒也就算了,周小怜丹田亏空非一时之事,这竟然能治。
她心法运转耗费真气数属磅礴,身体没有半点不适。
苏星拂说药人全身上下都是奇珍异宝的确不假……小怜盯着墙看,这会儿冷静下来了,她想到怀芳突然变成了燕紫芳,心里发酸。
倒也不是因为想他这几年过得有多苦。
主要是谁能猜得到,从小要好的女孩长大了会变成男人啊?
若不是怀芳在她眼中是死而复生,周小怜眼下扪心自问,是断然不能接受这样可怕的事情的。
况且那时候想着自己能接受与他成婚,也只是无可奈何的情况下——譬如被周珊瑚和周汀情逼婚,逃无可逃。相比陌生人,自然是熟悉的人比较好;相比甘霖一干人等,自然是怀芳比较好。
这样想来,她甚至被燕紫芳的感情烫到了一下。
还好他没认自己是怀芳,要不然只怕两人接下来是没法相处的。
周小怜指腹按在铜凤温凉的剑鞘上,相当迟钝地想:其实不行,燕紫芳千千万万不能是怀芳。
因为怀芳是认识的好朋友,所以她更不能对我有……有那种感情。
这三夜小怜要扮虞雪海,不能睡熟。此时一人独处,她晃晃脑袋,想好的,说好的,不再点击情情爱爱,躺下时却又顺其自然的想着。
不行,不能这样。
她要把怀芳和燕紫芳打包扔出自己的脑海中。
不能再想怀芳变成男人的事情!
房檐上传来窸窸窣窣的轻响,像是狸奴的脚步,踩在一片瓦砾上。
小怜摈弃杂念,强迫自己将心思转到已经发生,知道的事情上。
比如苏星拂与施仙娥两女都有提到的四目玉佛。
尧舜二帝功在千秋。眼下时值战乱,施仙娥意指韦郡幕后之人所作所为皆为谋反,如此解“两目窥尧舜”,应当是讲有人盯上了京畿那位皇帝屁股底下的位置。
至于另一句探人间,又不明不白了。
不过施仙娥先前也提过一句“黄金台的断颈佛”。佛法自然奥妙,小怜从未对此有所涉猎,只有小时候在洗雪山庄没事敲敲捡来的木鱼。她是不懂这些,在小怜认识的人里,最懂这些的人当然还是阮真棋。
孟灯铃说上面来的人被关住了,十有八九讲得就是阮真棋。难道和自己分开没多久,他就落了套了?
也不知这人又是怎么一回事。
无论如何,毕竟身处韦郡,黄金台她总是知道的。
琼鱼坊、温柔乡、烧香天,四个地方她原本知道三个,来了之后去了两个,只剩下一个黄金台。
这黄金台有个轶闻流传甚广,小怜之前入世时听过,说是位处韦郡郡南的佛寺,原身是什么山匪剃了度,为了赎罪才建的。
昔年山匪梦中受菩萨点拨,醒来后四大皆空。山匪头目用大刀刮去头发,携兄弟建了无名陋寺,化缘为生。
此人百年后成了高僧坐化,肉身炼成舍利,供奉于寺中香案上。后来听说无论求什么,都很是灵验。
有人得偿所愿后,捐了一大笔钱给这座佛寺。寺内借此机会,得以修缮一番。
寺中高台楼阁,水色轮转,万千千缕菊丝半垂,光下远看如金屑洋洋洒洒,彼时有香客称此景:“紫烟妆琅华,菊露艳西风。”
寺内菊花开得盛似金波,后来便有了“黄金台”这样一个诨名。
寺中有佛是常事,菩萨千手千眼。可一个断颈的四眼佛首,双目觊觎着帝位,便是起了贪心贪念。如此大不敬的邪物,真被供奉在黄金台内吗?
黄金台能在韦郡混的风生水起,背后自然也不会太干净。但藏一尊这样的佛像在佛寺,已是天大的亵渎之举,信者讲轮回无常,天道自有报应。
这些藏佛的信教之人难道就不怕报应吗?
还是说这只是一个象征?小怜有些稀里糊涂。断颈佛首这样的东西,总不能是没见过,空口就能说出来的。
明日,还是要进城去找施仙娥问清楚。
周小怜在心底做好安排,深吸一口气,正想凝神静心的时候,脖颈上却传来一阵凉意。
不是任何一把兵器。
而是人的吐息。
湿冷且绵长,像蛇的爬行,细细缠绕住了小怜露出的颈侧。
周小怜很想发抖,但忍住了。
然后,一只冷冷的手,也贴在她的脖子上。
用了很轻,很轻的力气捏着脖子上的那一小块肉,仿佛是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瓷瓶。但却又不肯放过那一小块肉,一直捏,直到那块地方发红,发烫。
那个人哼出一声轻轻的,暧昧的笑声。
他俯下身,几乎圈住小怜,可手死死按在她放在铜凤的手上,其意味不言而明:“哪有这样装睡的傻子。”
这个人声音很好听,落在耳中,像一场雨露。
如果是褚见珏,他武功不高,会让他人代劳也是正常的事情。小怜想过最坏的情况,也就是烧香天的香主来杀她灭口夺匣。
可她没想过,来的会是熟人,认识的人。
有过牵绊的人。
她嘴唇嗫喏,像是被黏住了,舌头怎么动怎么也撬不开一点,周小怜说不出任何一句话。
甘霖亲亲她的耳垂,又用脸颊蹭着小怜的脸颊:“真狠心,也真聪明啊……他与你也有一段露水情缘,怎么才见过一面,就试探到他身上了呢?小怜,褚见珏深受打击呢。”
甘霖轻飘飘的挑明了小怜的猜忌,继续装下去已经毫无意义了。
况且自己已经深陷怀疑的泥沼,自然乐见褚见珏与自己一样被自己钉死。
甘霖和褚见珏是一边的人。
所以他在温柔乡出现,所以他要杀燕紫芳。
根本没有什么误会,一定要说的话,那就是周小怜误会了甘霖。
甘霖知道她没睡着,周小怜上一次从他身边逃开,同样的错又怎么会犯第二次?
“很惊讶吗,都愣住了,”甘霖凝视着她,明明室内的光极为幽微,几乎看不清摆设,小怜却还是从一片黑暗中分辨出了甘霖的眼睛,“恨我吗?”
了无生机的眼睛,黑不见底,让小怜想起深不可测的古井。年年都有人只是途径其侧,便失足溺毙于井中,万劫不复。
甘霖是这样的人吗,这个人是不是压根不是甘霖?
小怜下意识在脑海里为他开脱。
虽然甘霖和那些长辈的名望相比,还说不上是什么正道领袖。可他是天之骄子,是杀梅老者的亲传弟子,杀梅老者是嫉恶如仇、刚正不阿出了名的!
甘霖也,也是清风明月一般的……
见到他的第一面,甘霖杀了很多人,血溅了他满身满脸。
甘霖看见她的那一剑,小怜起先一直以为是因为甘霖误将自己当做追兵,现在细想,说不定是想要杀人灭口的。
小怜行招出奇——也是个脑子不太清醒的人,稀里糊涂的一把药,把他们俩弄得不清不白。
对于甘霖,周小怜竟然越想越没有底气。若是真正的正道君子遇到这种事情,是不是碰也不会碰她?
当时情况混乱,周小怜已经记不太清是谁动手了。她也没遇上过什么真正意义上的好人,也不清楚到底好人碰见这种事情,又是什么反应。
她以为她已经足够了解甘霖,从别人口中,从那一夜荒唐中,从道听途说的美谈中。
她在外四处游历的时候,旁人都是这么说的。
谢三山和张昆玉虽然和他没什么暧昧关系,但也因公事有过接触。彼时小怜还不认识甘霖,只是出于好奇随口一问:“甘少侠?脾气好,平易近人。出招干脆利落,果断果决。四处缉凶惩恶,难得一见的清流啊。”
“甘霖啊,大家都说他好,大概很好吧,”左仙也被她问过,舵主正伏在案上写书,若有似无的看了小怜一眼,“不过我觉得呢,有些时候还要看你自己怎么想的,少听别人说的话,多信自己的判断。”
“所以你是怎么想的,小怜?”
小怜强迫自己心硬下去,手被甘霖死死扣着,小怜就盯着掉了一块灰的墙壁,冷声问道:“你知道这家母女遇到过什么事情吗?你这样帮褚见珏是为了什么,你……”
“辛家被焦青帝算计了,焦青帝想要从辛慎嘴里撬出最后一个能威胁到她的匣子,没能成。辛家的匣子都是专门的工匠打的,辛慎从小就跟着老虞工琢磨,后来他帮皇帝做事,用一个匣子藏起了皇帝的秘密。”
甘霖还空着一只手,他没按着自己腰间的鹦鹉剑柄,而是颇为闲趣的拨弄起小怜的唇瓣。
肉嘟嘟的嘴唇上有些干裂,小怜每天都在舔冒血珠的伤口,甘霖叹了口气。
“辛家破败后,虞雪海被她糊涂了的生父老虞工卖给这家屠户。辛慎带着匣子逃了,老虞工死了。世上能打开匣子的钥匙只剩下虞雪海和辛慎。至于你呢……小怜,你本来是来到这里,就会被烧香天捉去换匣子的小鸟。”
甘霖看她的眼神有点变了,小怜清晰的感觉到那是一种……怜悯。
她在韦郡做过的事情,虞家母女的挣扎苟活,在甘霖看来,全都蠢得可怜可爱:“你总是在做这种羊入狼口的事情。”
“……原来你是个助纣为虐的疯子。”
越被他这样居高临下地看着,小怜心底竟越是平静。
甘霖什么都知道的现实反而让小怜心沉了下去,最后一丝美好的幻想和开脱都灰飞烟灭。
滔天骇浪过后,只剩死水一潭,小怜看着他的眼睛,沉静的要比那双黑眸更加摄人心魄:“褚见珏叫你今夜来做什么,掳走虞雪海和我?”
“偏偏你又是很聪明的狐狸。”甘霖回答她的话,只是身躯再度压下来了一些,双唇近在咫尺。
他缠绵道:“把匣子给我,鹭点烟汀的那个男人,你不知道他的底细,没关系。我会帮你杀了他。”
“让我带你回洗雪山庄,韦郡的一切便从未发生过。”
甘霖这样自说自话的沉溺,周小怜终于忍不住了。
他们两个现在是仇人了,仇人把脸凑的那么近,只会方便她直接一嘴咬上甘霖的嘴唇!
小怜的手被扼住,身体被压住,可她头还能动。
嘴也可怕得很,还会咬人呢!
周小怜又一头狠狠撞上甘霖的额头,甘霖闷哼一声,对小怜的钳制也松了一些。乘此时机,小怜直接提膝,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往人下三路攻去。
是个男人都回下意识避开那要害处,甘霖一侧身,手放开些许。小怜果断拔剑,铜凤冷光往甘霖咽喉要命处横去!
周小怜面无表情——她每次出招都是这副模样,原本总嬉皮笑脸的狐狸,正色时,更显得突兀严重:“真是奇怪,一个满口谎话的疯子,好像对我动了真情似的。”
甘霖刚躲开小怜的袭击,正闪身退至帷帐之外,只见铜凤剑刺出,悬于半空,直勾勾地指向他。
小怜的话让他身形一僵。
没了甘霖,周小怜已从床榻上坐起。此时更该趁胜追击,可她还是有几句话在开打前想说,讥讽之语,不吐不快。
她挑挑眉,原先冷漠至极的神色已如化冻般被缓缓解开。周小怜怒极反笑,却笑得暧昧又挑衅,一双眼欲说还休地弯着,掌中的铜凤剑不着调的一颠一颠,姿态舒张悠然。
依稀间或真能看见狐尾如流水般从她身后垂下,长毛尾巴尖虚虚点在地上。
真难怪人人都说她是狐狸。
小怜一条腿踩在地上,另一条腿竖着支起,踩在床榻边。帷帐后影影绰绰的模样,活似岩壁上的菩萨坐莲。
少女笑道:“你就这么喜欢我这张脸,这么忘不掉那一夜的情迷意乱吗?真可怜啊,甘霖,洗雪山庄那夜的池水好喝吗?”
“你说我不知道燕紫芳的底细?好不凑巧,其实是你知道的更少一些。”
旧事重提,但语调中满是揶揄,明显已没了那点愧疚之意。
她只恨当时怎么没再用力点,一掌打死甘霖,或按着他直接淹死在湖里。
他和褚见珏两个人,若早知有今日,更早之前,她就应该趁他们神志不清的时候,一剑刺穿他们的心。
然后挖出来,晒在日光下看看,到底都是什么颜色的。
小怜另一只撑着身体的手掌已暗中蓄力,她看得清纱幔后甘霖的身影,一击,只需要一击。
周小怜不缓不急,她继续道:“他与我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你去也没去过,若非被我一击击落才见到的那片湖水,幼年时,他与我共话池旁。”
甘霖身影一动未动。他说小怜心狠,小怜便真的狠给他瞧瞧。她是会想着为熟知的人开脱,可她至少也有明辨是非黑白的脑子。
若是不在一岸,又何必好话说尽地或挽留,或为之寻个言不由衷的理由。
不过一夜,一颗心而已。
周小怜不会为情所困,也不会为情左右自己的。左仙说要她自己想明白,她其实一直都明白,她想要得是什么。
她要自由,要快意恩仇,要身边人都顺她心意而活。
脏的了东西,背叛她的东西,就该被她毫不留情地践踏在脚下,弃之如敝履。
小怜短短几句话,让甘霖好似活活冻僵在床边。
话不多说,她持剑的那一只手不进反退,取而代之冲出的,是她白皙的手掌。
掌风卷断梁上匹练,寸寸应声而裂。
穿堂夜风狂吹乱舞,竟又似那一夜白杏春雨。
“燕紫芳,出刀!”
小怜咬牙切齿吼道。
“我要把这畜生的头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