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9月11日是程茵的27岁生日,特别简单的生日会,加上她总共6个人。
程茵酒量遗传了她爸,一斤半白酒游刃有余,但昨天5个人眼神一对,就像商量好了似的轮番来战,再有能耐,还是败下阵来。
今天早上一醒来,头疼得厉害,她先是在群里对这群惨无人道的人渣们进行了一番唾骂,才晃悠着起床去拆给她的礼物。
项链、香水、书、茶壶,还有一盒用钱叠的青蛙。不用想就知道这盒青蛙肯定是大艺术家王倩的杰作。
程茵伸手扒拉扒拉这堆青蛙,终于在对下层找到了王倩留给她的卡片。王倩每年生日都会写点什么给她,今年也不例外。卡片上是她自己画的Q版的程茵和王倩,两个小人勾肩搭背呲着大牙,Q版王倩的头上还有一个气泡框,里面写着:Have a good sleep。
程茵拿着这张卡片径直地仰躺在地板上,盯着看了好一会儿。她有一个秘密,更准确地说是困扰,只有王倩知道。
躺着的角度刚好能够看到书柜的最上层,那里放着成套的《巴尔扎克全集》,每本书的塑封皮都没拆,灰尘落在上面,显得旧旧的。《巴尔扎克全集》前面,靠近层板外缘的地方竖着一块亚克力砖,里面是一张塑封起来的黄色纸条。
程茵拿着这张卡片站到书柜前,视线刚好能够平视这张纸条。劣质的纸张,参差不齐的上缘,都说明了这张纸条必是很久远的东西,但上面的字体却清晰可见,像是塑封起来前被人一笔一画地描过一遍——“对不起,别喜欢我。”
程茵打开柜门,拿起亚克力转,用袖子擦了擦表面并不存在的尘土,便轻轻地抱在了怀里。说不清什么原因,程茵一直带着这张纸条,高中、大学,国外,又回国。毕业后她搬了很多次家,丢了很多东西,唯独它,一件最没用的东西,却始终带着。
震动声响起,打断了程茵的情绪,她拿起手机,看着屏幕上的“催催催女士”不自觉地犟起鼻子、皱起眉头,照例等到震动了四下,程茵才深吸一口气,抢在第五下震动前按下接听键。
“妈妈,早上好啊。”偏高的音调,甜腻的嗓音配送程茵一贯的面无表情。
话筒那头,刘誉笑着连回了两遍早上好,才亲亲热热地说:“茵茵,妈妈给你发的红包快收下吧,买点你喜欢的生日礼物。”
程茵推搡了几句,在刘誉的劝慰下收了红包,然后又陪着左聊右聊,最后才迎来了这通电话的主题。
“茵茵,假期快到了回不回来啊?”
程茵快速盘算了一下,发现她从过年回来后便没再回过一趟家,连忙说:“回去,肯定回去。妈妈,我想吃你做地炖土豆。”
程茵在电话里听着她妈爽朗的笑声和对他爸炫耀的话语,愧疚地咬住了下嘴唇。
“到时候我让你爸去接你。”
“嗯。”
直到挂了电话,程茵都没松开牙齿。
上班的日子既漫长又飞速,程茵矛盾地迎来了十一假期。
她抢了30号晚上7点左右的高铁票,紧赶慢赶地到了火车站。幸好S市站是这趟车的始发站,大件行李处还能有几率留有空处,程茵一路小跑,还不时四处看看同一个方向的乘客都拿了怎样大小的行李。
上了车,大件行李处还剩下唯一的空位,她欣喜地把箱子向里一塞,还未来得及松手,就听后面的人客气地问:“抱歉,可以把这地方让给我吗?”
发音清晰,嗓音清凉又柔和。若是平时,程茵肯定会欣喜地让开位置,再饶有兴趣地与人攀谈两句。
可惜这次她在箱子里塞了不少瓶瓶罐罐,重量一下子就上去了,她没把握能一口气举上行李架,也不乐意期待出现哪位好心人来帮忙。索性当做没听见,直起身子就走,谁知身子转了半截,就被后面的人抓出了手臂。
“您好,您的箱子是24寸的,完全可以放到座位上方的行李架上。”
程茵用力地甩开被抓住的手臂:“凡事讲究先来后到,也没有规定24的箱子不能放在这里吧。”
反驳的声音不大,仅有靠近的几排人凑热闹地回头看他们。程茵挺直腰,伸长脖子,抬着下巴,不悦地盯住面前的人。
挡眼的刘海再加上黑色的口罩,整个面部仅能看到若隐若现的眼睛。程茵仅盯了几秒就好像从中看出了冷漠、疲惫还有一丝厌烦。
脆弱的自尊心瞬间起义,“你……”。
“我负责帮你把行李放上去可以吗?”依旧是柔和的嗓音。
“不必了。”程茵心想,谁知道你是不是半路下车,到时候又找谁帮我取下来。
而对面的人像是猜到了她的想法,马上接着说:“我到终点站下。”
老乡?程茵犹豫了,又看了看对面人的行李,30寸的箱子,手把上还有托运的标签,像是刚从国外回来的。
“h……”好字没能发声完全,变被新上来的几位乘客打断了。
“往里走啊。挡在这里干什么。”三位大哥,各个顶着溜圆的肚皮,一个劲儿地推挤着。
黑口罩不再等程茵的回复,自答了一句“算了”便拉起行李箱,侧身避开程茵迈进走廊。
程茵侧身让过进来的几人,看着黑口罩向另一个车厢的行李处走去。
愧疚感像个蜗牛,慢慢地爬进了她的心房,可惜爬得太慢,还没走到终点便被一通电话给打断了。
程茵看着来电显示上的“好人”蹙起了眉头,握着手机先去找到座位后才点了接听。
好人:“小程,说话方便吗?”
程茵:“方便,张经理有什么事吗?”
张经理:“那个……还是那个谁……就是……”
程茵受不了这番磨磨蹭蹭,单刀直入:“杨灿怎么了?”
张经理:“她……那个,就是下班了,我看她一直趴在桌子上,我怕她不舒服,就过去看看,她……”
程茵拿出耳机戴上,迅速打开微信,给陈亮发了条消息——你去看看杨灿怎么了。
张经理还在描述他是如何小心翼翼的各种询问杨灿是哪里不舒服,程茵敷衍得应着。终于等到陈亮回复了收到,程茵立马结束兜圈子:“张经理,我让小陈去帮她了,你放心吧。”
张经理:“好、好、好,你们以前一个组的,还是要相互帮助嘛。”
听了这话,程茵有些不爽,故意提高音量:“一定,一定,精诚团结是我们的公司文化嘛。”
张经理掩饰性地笑了几声,说完两声“是”就立马挂断了这段通话。
程茵撇撇嘴,等着陈亮的消息,“程总,杨灿趴桌子上哭呢,苗主任老拖着不给她报销,她这月没钱付信用卡了。”
程茵看着对话框里的这句话沉默了很久,思索再三还是拨出了杨灿的电话。
“程总。”杨灿抽抽搭搭地接起了电话。
程茵:“嗯,别哭了。在公司哭像什么样子。差多少,我先给你。”
杨灿:“差一万四千三十六。”
还有零有整的。挂了电话后,程茵直接转了2万过去,公司10号才发工资,也不好再问她手里剩了多少。
很快,程茵收到了杨灿感谢的信息。
“杨灿,我只帮这一回,也算仁至义尽了。至于你想要的,靠眼泪是换不来,女生更要自强些。”
程茵打完这段话,就把杨灿设为了免打扰。
再切到和陈亮的交流界面,交代他把杨灿的报销拿到她这边。
陈亮马上回了一句:“自作自受,管她干嘛。”又马上撤回了,改成了:收到。
程茵按灭手机,头靠着车窗闭上了双眼。
和杨灿一起进公司的应届生一共5人,都是管培生,在各部门轮转一圈后,只有杨灿和唯一的男生选了市场部。为了照顾女生,杨灿自然而然地被分到了程茵的组里,毕竟她是区域负责人里唯一的女性。
市场部女生不少,但都集中在招投标中心里,负责开拓市场的仅有3位。杨灿能选市场部,让程茵有种莫须有的好感和认同感,可能是两人都同从经济管理专业毕业又选择了一致的职业方向。
因为这点好感,程茵尽职尽责地带杨灿,所有的项目都让她接触参与,带她去见各个省份的合作伙伴,亲身教她如何在拉关系中谈项目。
然而,程茵因为有一个潜在项目在她的老家省份,要驻扎当地一段时间,并且中间人特意强调了负责人爱喝酒,程茵也知道自己老家都是个什么作风,便没带上杨灿。
两周驻扎外地,几乎每天都喝,但好歹项目有了眉目。程茵神采飞扬地踩着6cm高跟鞋,走在大理石地板上,却没想在周一的晨会上,收到了工作以来最难堪的打脸。
程茵还清楚地记得杨灿说得两句话:“作为新人,我想要锻炼自己。我想申请去苗主任团队发光发热。”
李其庸带头鼓起了掌,既然部门老大都表态了,程茵还能有什么不满呢,只能尬笑着跟着鼓掌。只是每拍一声,都是在捏紧她的气管。
事后,程茵开团队会议,几个大男人围在一块疯狂吐槽,碎嘴子的程度不比村头口大娘们差,吵得程茵脑壳子疼。
但事情已经发生,脸也已经丢过了,老大的意思她也明白。去年市场部一半以上的指标都是她们团队拿下的,今年上半年落地了一个小项目,下半年又有了新项目的影子,如意春风看样子要从年头吹到年尾,也把其他人吹得脸红脖子粗了。
程茵一直觉得遭人嫉妒是件好事,因为别人越嫉妒,越证明你强啊。人走了要什么紧,丢脸又算什么,项目拿下来,钱拿到就好了。
程茵又回想了一遍恶心人的经历,又想到自己转出去的两万块钱,真是觉得自己善良到没边了。
车已经发动了好一会儿,她缓缓睁开眼睛,高铁外的景色隐在黑暗里模糊不清,反而自己失落的脸清晰可辨。她向后调节椅背,倒下后竟从玻璃上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程茵猛地回头,黑口罩就坐在她的旁边。摘了口罩,他的面容赤条条的呈在眼前,鼻梁高挺、嘴唇偏白、脸颊消瘦到向里凹陷,一幅营养不良的面貌。
但程茵撇到他的手表,又觉得不能是吃不饱这个原因,那么只能是因为生病了。得出这个推论,刚刚不见的愧疚蜗牛,又缓慢地开始了移动。
程茵的视线太过热切,黑口罩偏过脸来,一脸干什么的表情。程茵尽量用一种充满歉意的表情对他笑笑,再从包中套了个口罩带上,心中祈祷着,别是传染病就好。
回家乡的路程需要五个半小时,程茵一坐车就容易昏睡过去,睡了半路,她抻抻脖颈,看向窗外,到了中间的一站,车平稳地停着,正好趁此机会去上洗手间。
程茵对口罩男说了句抱歉,但他却没立马让出道来,反而依旧专心得看着电脑。程茵好奇地看向了他的电脑,一篇英文论文,字小还有很多陌生的词汇,程茵聚精会神地默读了一点点。
“乳腺癌?”程茵不自觉地说出了声。
口罩男刷得合上电脑,摘下耳机:“要出去吗?”
程茵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嗯?嗯。我去洗手间。”
程茵从洗手间出来,顺其自然地往自己的座位方向走。可走了一半,竟鬼使神差地停住了,反而向反方向的车厢走去,终于走到了另一处的大件行李处。
她准确得找到了口罩男的箱子,蹲下来把手把上的托运条拽过来。
“从美国回来的,Xuelin Shao。”
得到了想要的信息,程茵心满意足地向自己的车厢走去。
快到自己的排数时,就看到她前排的走廊处站了一位大叔,不停地和坐靠窗位置的大妈讲话,声音大唾沫星子乱飞,说到激动处还加上了不少肢体动作。
坐在靠走廊位置上的小姑娘正窝着身子,生怕被大叔碰到。后排的邵先生更是戴上了口罩。
程茵绕过唾沫大叔回到了位置上,进去时不慎碰到了邵先生的腿,程茵礼貌地道歉,却没能接到他的回复,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程茵撇撇嘴,得知他姓名的那点兴奋感的火星随着这声道歉渐渐熄灭。
程茵很爱在交通工具上睡觉,很快便闭上了双眼,但这次实在难以入睡。前排的大叔不停地咯痰,咽下去,大声讲话,咯痰,咽下去,大声讲话。她甚至觉得她的脸上都飞溅上了几滴唾沫星子。
程茵忍无可忍,瞬间坐直,手臂搭住扶手,清清嗓子准备发挥。
突然一只手抓住了她的左腕,她只好维持着姿态看向邵学林。他应该是做了个什么表情,但可惜程茵跟他并没任何相合的气场,没能领会出他的意思。
但程茵这次没甩掉他的手,反而给了他一个“看我的”的表情。
程茵用最温柔的语调说:“大叔,你该去看看牙了。”
大叔很是疑惑:“啊?牙。”
程茵:“对,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黑得很,都不知道烂了多少了。而且大叔啊,你看我们几个也不是什么祖国的花朵了,不用您辛勤地为我们不停浇水了啊。”
前排的小姐姐被程茵的话逗笑,笑声里有终于有人站出来帮忙的痛快感。
大叔没能顿悟程茵的阴阳怪气,程茵只能好心地翻译成白话又说了一遍,还添油加醋地说:“大叔,您肯定肠胃不好,口臭都传到我这儿来了,是不是幽门螺旋杆菌啊。”
大白话说到脸上,大叔和大妈立马火了,大叔卡着痰要冲上来打她,大妈也站起了身要伸手挠她。
程茵对这架势丝毫没怕,她也站起身,1米71的身高再加上6cm的鞋跟,足足比大叔还高一头,她先发制人一把拿住了大妈,还顺势踢了邵学林一脚,示意他别傻坐着。
邵学林并未起身,还用看小品一样的眼神看着程茵,反而是前排的小姐姐站了起来,颤抖着喊着:“你想干什么,打人吗?你要打人!”
整句话气势不足,好在声音够大,惹得整个车厢的男士都有点跃跃欲动地意思。
气氛有点凝固住,只剩大叔和大妈的嘴骂个不停,程茵抓着大妈的手不放,不时还回怼几句,气得大妈扭来扭去,可就是不能挣脱她的禁锢。
“干什么呢?干什么呢!”乘警来了,后面跟着一男一女两名乘务员。
程茵松开大妈的手熟练地向后闪避,果然躲掉了大妈的偷袭。大叔和大妈两人对视一眼就准备告状。
谁知邵学林嘴更快:“应该有规定站票不能在一等座车厢。”
此话一出,大叔哑了火,清清被痰糊住的嗓子说:“我跟我老婆一起的。”
前排小姑娘生怕大叔留在这里,抓住乘警的胳膊就开始添油加醋得说明情况,边说还边哭了起来,梨花带雨的样子,直接激起了乘警小哥的正义之情,不再听大叔大妈的狡辩,一定要大叔离开这个车厢。
大妈看着大叔离开的身影,也追了上去。
两位大仙一走,邵学林又戴上了耳机,还闭上了眼。前排小姑娘跪在座位上摸着眼泪,笑着递给了程茵一把大白兔奶糖。
程茵本想拒绝的,但看她那个高兴样,笑了笑收了下来。
齁甜的奶味化在口腔,整个人都被糖渍了一般。程茵碰碰旁边的邵学林问:“乘警你叫的?”
邵学林依旧闭着眼:“我只叫了乘务员。乘警是来找你的。”
程茵撇撇嘴:“谢了,邵先生。”
听了这话,邵学林抬眼看了看她,又闭上了双眼。
后半程,哪怕大妈回来后,都安稳极了。
程茵顺利地回到了老家。一座过去因重工业高速发展而今又因环保整治而败落的三线城市。
“闺女。程茵。”程茵的父亲程强站在出票口的附近,用方言喊着程茵的名字。程茵挥挥手,然后刷好身份证,跑了过去。程强一把揽住她抱了抱,又接过行李箱,带着她向停车场走去。
“爸爸,你等多长时间了?好热啊,高铁站已经不开空调了吗?”程茵从包里抽了张纸巾抹着额头和脖子,看到程强的后背也有汗浸湿的痕迹,鼻头一酸,眼泪瞬间汇聚眼眶。程茵咬牙强忍着,用汗浸的纸巾胡乱擦了擦眼,不想让老爸看了去。
“没多久,你这次时间还算短的,平常都要6个多小时吧。”程强把行李放到后备箱,顺手抽了瓶矿泉水递给程茵。
程茵抱着水,坐到副驾驶上,边系安全带边说:“我买的这趟是最快的,主要现在班次变少了,以前到老家有6趟车,现在改成4趟了,票特别难抢。”
老家高铁站管理得差劲,停车场的动线乱七八糟的,一堆车堵在一起,比谁的技术更好,更会插队。
程强看前面的车屡次让过其他队列的车辆,气得按了好几声喇叭,但再按也没能让它挪动一毫。程强与车屁股后面硕大的实习干瞪眼,气得汗直流,直接把空调风开到了最大。
走又走不了,程强便有了空闲偏头问起了程茵:“闺女,有情况了吗?”
程茵:“没。”
程强:“你带的那个粉水晶没什么用吗?你妈还说是从大师那里买的。”
程茵摩挲着左手腕上细细的手链,为了应付刘誉,这是她第二次戴这条手链。摩挲着摩挲着,她竟想起了王祁,一股硕大的无力感与悲痛感从四面八法袭来,她的眼眶逐渐酸涩,却又不知道在伤心些什么。
程茵熟悉地咬咬牙,挺直腰背,故作神秘地说:“爸爸,我也找大师算过了,大师说我是晚婚,怎么也得到3……32岁以后,之前遇上的都是烂桃花,不好,克我。”
前面的车终于等不及了,动了。程强一下子来了劲,敷衍地说:“你就扯吧,你可别去跟你妈说这个,要不然她肯定又要找大师给你破一破了。”
程茵撇撇嘴,双手各比了一个O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