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鼓歇,天光初现。
许乐安是被脚步声惊醒的,她睁开眼,赭黄案帷刺目明亮,晃得人脑袋发懵。
她停了半息,猛地反应过来,自己竟在佛堂偏殿睡了一晚。
此时偏殿檀香未散,佛堂的诵经声却已停歇。
恰在这时,佛堂里传来可以压低的说话声。
声音穿过门缝,悄悄钻进许乐安耳中。
“……悟觉师兄的背都被打烂了。”
“那可不,就连主持都受了牵连。”
悟觉?许乐安隐约觉得有些耳熟,一时间又想不起来是在哪里听过。
“嘘——小点声!”另一个稚嫩的声音急急打断二人,“师傅不让咱们背后议论此事,更不许领女客去无名小筑,难道你们都忘了吗?”
无名小筑?
许乐安闻言轻轻一颤。它柳眉轻蹙,指尖下意识摸向身上的披风。
指尖触到的刹那,她蓦地想起,昨晚给她带路的两名武僧中,正好有一人叫悟觉。
就在这时,外面响起女声,有人正在推偏殿的门。
许乐安没敢多想,一把扯下披风,随手团作一团,扔往佛龛后面。
下一瞬,门被推开。
晨光携着寒露涌入,温暖中掺着一丝清凉,正是夏日最舒服的清晨。
两个年轻的小娘子并肩进来,乍见偏殿有人,已经跨进的那条腿又收了回去。
路柔侧头,看向身旁的丫鬟。
丫鬟皱着眉,上下打量许乐安,片刻后摇头,朗声问道:“我家娘子是户部尚书之女,娘子可有在此看到其他人?”
许乐安摇头否定,转眸见两人靠近,就直接起身挡住佛龛一角。
谁知脚跟竟会踩到没藏好的披风,她忽地意识到不对,只能顺势蹲下,佯装整理被她压扁的禅座。
“娘子可否让一让?”丫鬟打扮的女娘率先开口,声音温软,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催促。
路柔等不及,目光越过上前的丫鬟,直勾勾盯住许乐安裙边的那截青色披风:“那是什么?”
许乐安心口猛地一沉,却半蹲着不动,也没有心虚地遮掩,只平静道:“不是娘子的东西。”
面巾遮住路柔脸上的不悦。
她上前半步,目光灼灼,盯住许乐安裙角那截青色披风。
“此罗一寸一金,非御赐不可得,不知这位娘子是哪家姑娘,又是从何处得来?”
她声音温和,眼角带笑,看似有礼,却又咄咄逼人。
许乐安没有回话,脑子却转得飞快。
凤烨然借题发挥,定然不是为了打悟觉板子,反倒更像是在杀鸡儆猴。
若真是如此,这件她辛苦求来的披风,恐怕早就已经变了味儿。
眼前这人会有此一问,定是猜到这是凤烨然的东西,而她会出现在这里,定是听到了什么谣言。
若此时拿出披风,不是被扣上“小偷”之名,就只能落个“登徒子”的名声。
可不拿出披风,以眼前这人的架势,定会纠缠不休,到时身份被拆穿,往后不止她在长安无法立足,便是整个许家也会受到牵连。
电光火石间,许乐安把所有利弊一一掂量,觉得与其留下来暴露身份,不如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人迷晕离开。
反正现在人少,她又有纱巾遮面,此时把人放倒,事后定然也查不到她头上。
打定主意,许乐安索性大大方方地站起身,裙摆一旋,将那截披风彻底踩在脚下。
路柔见状,双眸立刻瞪大,厉声呵斥,许乐安看准机会,伸手入袖。
就在之时,门外忽地传来一声低唤,带着晨起未散的慵懒与威仪:“你们两个过来。”
路柔的呵斥声被生生掐断,许乐安的指尖跟着一顿,旁边的丫鬟已躬身行礼。
来人脚步不急不缓,带着宫人特有的轻。
靛青宫裙沐浴晨光,映得两鬓银丝微亮,就算仅有素钗一只,也压得人不敢抬眼。
她淡淡扫视佛龛前僵持的三人,目光最终落在被许乐安踩在脚下的披风上,眸中掠过一丝诧异。
“公主丢了一支发钗,想是落在这佛堂周围,你二人随我去寻。”她语气不重,一听却知这是命令。
“至于这位——”她看向许乐安,语气冰凉,“留下来替佛祖守殿罢,免得扰了清净。”
路柔攥紧袖口,指尖掐进掌心。
她的语调带着急切:“崔姥,那是凤——”
崔姥是明姝公主身边的管事宫人,更是圣人的乳母,她一个眼神过来,路柔不得不把未说的话咽回去。
只是临出门前,她又回头看了许乐安一眼,将手里的袖子攥得死紧。
崔姥余光瞥到她的动作,不咸不淡地开口道:“路娘子,凤大人不是你该惦记的人。”
路柔轻颤一下,死死地咬住下唇,跟在崔姥身后。
随着三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偏殿重归寂静,此时檀香复燃,升起袅袅青烟。
许乐安长出一气,重新抓起披风,盘算着回去就丢掉,却听窗外一声极轻的笑。
“许娘子,”崔姥的声音隔着窗棂传来,像露水滴在平静的湖面,“披风藏得拙,连这下毒的手法也拙劣得很。”
许乐安闻言微怔,却听窗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只剩一句随风飘散的威胁:“尽快离寺,别让公主再听到什么不好的流言。”
许乐安无语。
有凤烨然亲自下场,不仅昨晚的努力全部付之东流,甚至很有可能已经彻底激怒那个疯子。
即便公主不警告,她也会尽快离开。
只是离开佛堂后,许乐安总感觉有一双眼睛盯着她,房间里的东西也会莫名其妙的换地方。
现在别说离寺,她连佛堂都不敢出,只能日夜混在人堆里听经。
李氏看不下去,连着几日劝说,结果都被她以“祈福求阿弟”的借口挡了回去。
直到三日后,她终于成功病倒,李氏这才把昏迷的她带回长安。
醒来的许乐安立刻询问秋盏,确定回长安的路上没有遇伏,这才稍稍安下心来。
只是接下来的半月,她依旧不敢出府。
这日暑热稍退,许乐安来到后院小憩。
她双眼微合,半躺在胡床上,身后歪斜的红梨老树落下树荫,一半留在她的身上,一半流入旁边的青石浅池。
一阵风来,枯黄的叶只荡荡悠悠落下,恰好覆在她的唇上,像轻轻一吻,将她唤醒。
秋盏见她睁眼,便停了摇扇,取过小几上的鲜梨削皮。
第三圈刚削完,李氏的声音就从月洞门外传来。
“乐安,有你的信。”
李氏捧着两封信过来,见她面色红润,这才放心道:“一封是你堂姐的,一封是西市胭脂铺送来的,指名要给你。”
听到“西市胭脂铺”几个字,许乐安眼波一闪,抬头看向信封右下角,牡丹花印默默绽放——这是有退亲的买卖上门了。
李氏居高临下,正好捕捉到她眼底的那抹光。
脑海里电光石火般闪过那惊鸿一瞥的青紫,递到一半的手就那样突兀地缩回。
许乐安反应极快,笑着探身,先一步把两封信一并捞进手中。
“大家都在长安,有什么事传个话便是,怎么还写上信了?”李氏凝视着许乐安脸上的表情,试探道。
许乐安前后翻看两下,放在鼻翼前轻嗅,“许是刘掌柜新得了什么香料,特意来问我。”
李氏不死心道:“你身子刚好些,不如把信给我念,正好看看你堂姐都说了些什么。”
“堂姐从越州登船就来过信了,这次许是告诉我几时去码头接她。”
许乐安说话间,已伸手将两封信递给秋盏,见李氏要顺势抽走,她忽地咳嗽一声,顺势将信封按回自己胸口。
她顺势把信收到自己袖中,朝李氏露出一抹甜笑,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暗涌只是错觉。
“阿爷有三日不曾回府了吧,阿娘怎么不备些吃食去北衙瞧瞧?”
李氏回望许乐安,两人四目相对,片刻过后,她率先错开目光,看向她的袖子,眼底满是欲言又止的情绪。
许乐安脑袋一歪,掏出手帕,半遮住小脸,故作娇羞地眨眼道:“阿爷若是累坏了身子,阿娘要如何怀上阿弟。”
“说什么胡话,城里戒严,你阿爷是去当直!”李氏脸色一红,作势要狠狠地戳许乐安脑门,只是在接触的瞬间又卸了力。
许乐安咯咯地笑着,直言自己是为了许家香火。
李氏被她说得面颊微红,再不好意思追问书信,只得把话题转到李柏山身上。
许乐安刚听到一个开头,顺势把身子往胡床里一缩,软绵绵地哼了一声:“阿娘,我胸口忽然闷得慌……”
她边说边抬眼。眸子蒙着一层薄雾,眼尾那一抹微红便愈发明艳动人。
见此情形,李氏果真慌了神,也顾不上其他事情,转身吩咐去请大夫。
“别——”许乐安蹙眉低喘,一把攥住李氏的衣角,将声音放得更轻。“阿爷不在府上,城里又戒严,这会儿惊动外男进府怕是不妥,扶我回屋歇歇便好。”
她顿了顿,怯生生地补充道:“若是晚些时候还不见好,再差人去请也不迟。”
李氏最见不得她示弱,当即点头:“那我在外间陪你,难受你就唤我。”
许乐安点头,回屋后才摸出信来。
堂姐那封确实写着船期,而西市那封却薄得过分,封口处什么也没有,似乎并不害怕被人偷看。
她拆开信来,里头只有一张小笺,字迹秀气中又带着几分张扬:“明日午时三刻,琼玉楼潇湘苑,大买卖。”
落款没有名字,只体贴地画了一个金元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