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扬州城一处专为江湖人士提供隐秘服务的据点内,唐禹靠坐在一张铺着柔软兽皮的圈椅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光滑的扶手。他面前,一个穿着不起眼灰布短打、面容精悍的男子垂手而立,低声汇报:
“公子,按照您的描述,在下着人查遍了扬州府近五年的户籍卷宗,附近州县流入人口的记录,还询问了各路港口船夫,没有找到任何符合‘赵璇芸’这个名字的适龄女子记录。名剑大会所有登记在册的帮工杂役名册里,也只是登记了她是醉仙居的帮厨。有个典当行的掌柜说此人曾典当过一条项链换了些钱,他说做工奇特,材质见所未见。醉仙居那边,只知道她是突然出现在扬州,自称赵璇芸,然后在他们那里应征了帮厨。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线索。就像…凭空冒出来的。”
“按你的意思,就是查无此人?”唐禹敲击扶手的动作顿住,“扬州如此繁华,官府律法严格,又是商贾来往流通之地,这样都没有一点记录?”
那人拜了一拜,肯定道,“不敢有一丝虚言,如此搜寻都毫无结果,只有一个可能……”
“她这个名字可能是假名。”唐禹接话道。
“是。除了假名,能把痕迹隐藏得这么好,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唐禹心中的猜测得到了进一步的印证,联想到之前赵璇芸在聊天中那些惊鸿一瞥、远超她身份的眼界和对世事的通透理解,一个更大胆的念头浮现在他脑海中。
难道她并非来自什么穷乡僻壤,而是出身于某个隐世的、地位极其尊崇的权贵门阀?甚至是……宫廷?或许是这些地方,才可能养出如此见识、如此气度,却又需要如此谨慎隐藏身份的女子,那些关于“信任”的言论,分明带着上位者的视角。
这个念头让唐禹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并非因为对方可能存在的“高贵”身份——他一向对权贵没什么好感,甚至带着唐门中人固有的疏离和警惕——而是因为这层可能的身份,如同给赵璇芸周身笼罩的那层神秘雾气,又蒙上了一层更加瑰丽而危险的色彩!
一个隐藏身份、流落市井的“贵女”?这比一个单纯的“神秘帮厨”,可要有趣刺激千万倍,这背后的故事,这隐藏的秘密,简直令人心痒难耐。
兴奋如同电流般窜过唐禹的四肢百骸,他几乎要忍不住笑出声来,但他强行按捺住了,只是眼底深处燃烧的火焰更加炽热。
“继续查。”他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不要再局限于扬州,去外面看看这十几年里有没有一些曾经的世家大族突然不见了的,尤其是长安、洛阳等等。”
灰衣男子恭敬应道:“是。”
唐禹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啜了一口,眼神变得幽深难测,“不过要更小心些,若她身份特殊,甚至贵重……” 他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那她背后牵扯的力量,恐怕远超你我想象。查归查,手脚务必干净利落,别碰了不该碰的,得罪了不该得罪的。我们只是想知道,不是想干涉,明白吗?”
“属下明白!定会加倍谨慎!”
灰衣男子退下后,房间里只剩下唐禹一人。他走到窗边,推开雕花的木窗,扬州依旧人声鼎沸,然而,他眼中看到的,却只有灶火旁那个挺直脊背、眼神疏离的身影。
赵璇芸,或者说,顶着这个假名的女子,她究竟是谁,来自何方,又为何会流落至此?身上那枚被如此珍视的玉佩,又藏着怎样的过往?
唐禹的眼中闪烁着猎人锁定终极猎物般的、危险的光芒。这个谜,他解定了。无论她是谁,无论背后站着何方神圣,他都要一层层剥开她的面纱,将她所有的秘密,都掌握在自己手中。这过程本身,就是一场令人沉醉的、充满挑战的狩猎游戏。
唐禹将目光织成无形的网,笼罩着赵璇芸可能出现的每一个角落。那份因神秘而起的兴味,在日复一日的暗中观察里,悄然酝酿着质变。
这日午后,阳光有些灼人。唐禹刚从城南的铁器铺子出来,为同门调试好一柄千机匣,正沿着熙攘的东市缓步而行。他习惯性地在人群中搜寻那抹熟悉的身影,目光掠过鳞次栉比的店铺、吆喝的摊贩、摩肩接踵的行人。就在一个贩卖杂货的铺子前,一阵压抑的哭声和尖利的斥骂声穿透街道。
只见那杂货铺的胖掌柜,正对着一个瘦弱的小伙计拳打脚踢,唾沫横飞地辱骂:“不长眼的废物!这点东西都看不好!摔碎了老子的青瓷碗,把你卖了都赔不起!没爹没娘的野种!活该饿死!”小伙计蜷缩在地上,抱着头瑟瑟发抖,脸上满是泪痕和尘土,身上还沾着碎裂的瓷片。
围观的人群或指指点点,或摇头叹息,或面露鄙夷,却无人上前。唐禹脚步微顿,这等市井纠纷,弱肉强食,他见得多了,内心毫无波澜。就在他准备移开视线时,目光却骤然定格在人群边缘的一个身影上。
是赵璇芸。
她刚从旁边的米铺出来,手里还拎着一个小布袋。显然也看到了这一幕。她的脚步停了下来,秀气的眉尖紧紧蹙起,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唐禹清晰地看到她握着米袋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泛白。她在犹豫。是转身离开,避免麻烦?还是……
下一刻,赵璇芸眼中的犹豫被一种不忍和决然取代。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只是围观或窃窃私语,而是拨开前面挡着的人,几步走到了那暴怒的掌柜和小伙计之间。
“掌柜的,且慢。”她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刻意压制的平静,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掌柜的骂声和周围的嘈杂。
胖掌柜被打断,愣了一下,看清是个穿着粗布衣衫的年轻女子,顿时火冒三丈:“哪里来的多管闲事?滚开!老子教训自家伙计,关你屁事!”
赵璇芸没有被他吓退,那双沉静的眼眸直视着掌柜,平静地开口:“掌柜的教训伙计,本无可厚非。但据小人所知,《唐律疏议·斗讼律》有云,诸斗殴人,折齿、毁缺耳鼻、眇一目及折手足指者,皆入刑责。掌柜方才拳脚相加,若不小心致此伙计伤残,官府追究起来,恐非小事。”她的语调不疾不徐,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胖掌柜显然没料到她会搬出律法,气势顿时弱了几分,色厉内荏地吼道:“他摔碎了老子的碗!那是上好的青瓷!他该赔!”
“的确该赔。”赵璇芸点点头,话锋却一转,“掌柜既言此碗贵重,想必是用于售卖。若其价值确超寻常,伙计过失损坏,赔偿亦是应当。然据《杂令》,诸负债违契不偿,一疋以上,违二十日笞二十……罪止杖六十,掌柜可凭契据告官,由官府裁断赔偿数额及追偿之法。当街殴打,非但于事无补,反陷己身于囹圄之险,智者不为。”
胖掌柜被她这一番有理有据、又暗含威慑的话说得哑口无言,脸上的横肉抖了抖,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他看看地上哭泣的小伙计,又看看周围变样的目光,再想想“官府”、“入刑责”这些字眼,终究是心虚了。他恨恨地瞪了赵璇芸一眼,又朝小伙计啐了一口:“算你小子走运!滚!这个月的工钱扣光!滚远点别让老子再看见你!”骂骂咧咧地转身回了店铺。
人群见没热闹可看,渐渐散去。
赵璇芸这才弯下腰,朝那依旧蜷缩着的小伙计伸出手,“大概没事了,起来吧,身上可有伤?”
小伙计抬起泪眼模糊的脸,眼中充满了感激和难以置信,哽咽着说不出话,只是用力摇头。
赵璇芸叹了口气,从怀里摸索出几个铜板,塞到小伙计手里:“去买点药膏擦擦。以后小心些,若还有此事,早些寻个新的去处吧。”她的眼神里,那份强装的平静褪去,流露出深切的悲悯,如同看着一只在风雨中瑟瑟发抖的雏鸟。
唐禹站在不远处的街角阴影里,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脸上的温润笑意早已消失无踪,那双总是带着审视和算计的眸子,此刻却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深潭,激荡起前所未有的波澜。
他看到她挺身而出前的挣扎,也许是内心的良知和规避风险本能的真实拉锯。他看到她面对掌柜咆哮时的平静与镇定,是源自一股内心力量和对规则的熟稔运用。引用律法、行商规矩,条理分明,直击要害,非普通村妇能通晓。他更看到了尘埃落定后,对弱小者毫无伪饰的悲悯,那眼神清澈柔软,与她平日里的疏离淡漠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对比,像冰层下涌动的暖流,瞬间击中了唐禹心底某个从未被触及的角落。
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唐禹清晰地感觉到一股陌生的热流从胸腔深处涌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那不是猎人对猎物更感兴趣的兴奋,是一种悸动,一种被吸引、被触动的震撼。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对她的关注,已经超越了“解谜”的范畴。她那矛盾的气质,疏离下的坚韧,空洞下的悲悯,市井身份下的不凡见识,如同最复杂的机关中,层层嵌套的核心,散发出致命的吸引力。
这份悸动,来得如此突然,又如此汹涌。唐禹站在阴影里,望着赵璇芸转身融入人群的背影,第一次感到了心动的情绪,在他冷硬的心湖中投下了一颗滚烫的石子。而这份心动,伴随着对她身份更深的好奇与探究欲,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缠绕住他的心神。
就在赵璇芸离开时,唐禹敏锐地捕捉到一个细微的动作——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指尖隔着粗布衣襟,轻轻按在了胸口的位置。那个姿势,那种用力攥紧的感觉,与他之前在名剑大会厨房的夕阳下,询问她玉佩时所见到的,甚至连抬手的角度都一模一样,引起唐禹的不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