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的雪终于停了。
残阳如碎金般洒在冰封的城墙上,将萧玦的影子拉得很长。他刚巡营回来,玄色铠甲上还凝着霜花,远远就看见沈微婉站在营前的老榆树下,披着那件他送的狐裘,正仰头望着枝头的积雪。
“在看什么?”他放轻脚步走近,生怕惊扰了这份静谧。
沈微婉回头,鼻尖冻得通红,眼里却亮得像落了星光:“看雪化。你看这枝头的雪,太阳一晒就簌簌往下掉,像不像江南的梨花雨?”
萧玦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果然见雪沫子顺着枯枝滚落,在暮色里划出细碎的银光。他忽然想起去年春天,在京城的牡丹园,她也是这样仰着头笑,鬓边别着一朵半开的粉牡丹。
“等开春了,带你去看真的梨花。”他解下自己的披风,裹在她肩上,“幽州的春天来得晚,却有大片的野梨花,漫山遍野都是白的。”
沈微婉往他身边靠了靠,能闻到他铠甲上淡淡的铁锈味混着雪气,竟让人莫名安心。“说话要算数。”她轻声道,“去年你说要带我去逛上元灯节,结果被公务绊住了。”
“这次一定算数。”萧玦低头,能看见她睫毛上沾着的细雪,像蝶翅落了霜,“等班师回朝,我就奏请皇上,带你去江南巡查医馆。那里的春天,比京城热闹。”
两人并肩站着,谁都没再说话。营里的炊烟袅袅升起,混着远处传来的士兵们的笑闹声,竟有种难得的安宁。自夜袭蛮族大营后,他们之间似乎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这城墙下悄悄融化的雪水,无声无息,却已漫过心堤。
入夜后,沈微婉在医帐里整理药材,忽然听到帐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萧玦掀帘进来,手里提着一个食盒,里面是两碗热腾腾的羊肉汤。
“林武说你晚饭没吃。”他将汤碗推到她面前,“趁热喝,驱驱寒。”
羊肉汤熬得奶白,撒着翠绿的葱花,香气瞬间弥漫了整个医帐。沈微婉确实饿了,捧着碗小口喝着,暖意从胃里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
“蛮族退军时,留了封信。”萧玦忽然开口,语气有些沉,“说他们与朝中有人勾结,若我不退兵,就会有人在京城……对沈府动手。”
沈微婉握着汤碗的手一顿:“是二皇子的人?”
“十有八九。”萧玦点头,“我已让人快马加鞭回京城报信,让秦风加派人手保护沈府。只是……”他看着她,眼中满是担忧,“我怕远水解不了近渴。”
沈微婉放下汤碗,认真地看着他:“你还记得我们在野狼谷吗?那时你中了毒,我背着你走了三天三夜,以为必死无疑,却还是活了下来。”
她笑了笑,眼底闪着坚定的光:“萧玦,我们经历过的难关,比这凶险的多。这次也一样,只要我们守住自己的阵脚,谁都奈何不了我们。”
萧玦心中一震。他总想着护她周全,却忘了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骨子里藏着怎样的坚韧。从解除婚约时的不卑不亢,到瘟疫中的临危受命,再到这次夜探敌营的从容,她从来都不是需要依附他的菟丝花,而是能与他并肩的松柏。
“你说得对。”他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粗糙的指腹传来,“是我太紧张了。”
“不是紧张,是在意。”沈微婉的脸颊微微发烫,却没有抽回手,“我也在意你。每次你上战场,我都在医帐里数着时辰,怕你……”
后面的话没说出口,却被他轻轻握住。萧玦的拇指摩挲着她腕间的木珠,那是他去年送她的,说能安神辟邪。如今珠子被盘得温润,像他们之间渐渐滋长的情意。
“陪我出去走走吧。”他忽然说。
营外的月光很好,清辉洒满大地,将雪地照得如同白昼。两人沿着城墙慢慢走着,靴底踩在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
“我小时候,总觉得幽州是世界上最苦的地方。”萧玦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我八岁随父戍边,第一次看到蛮族屠城,整座城的雪都被染红了。那时我就想,长大了一定要守住这里,不让百姓再受那样的苦。”
沈微婉静静地听着。她知道他少年成名,却不知他背后藏着这样的过往。
“后来父亲战死,我承袭爵位,皇上让我回京城,我却留了下来。”他望着远处的草原,目光深邃,“他们都说我傻,放着京城的繁华不要,偏要守这苦寒之地。可只有我知道,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浸着将士们的血。”
“不傻。”沈微婉轻声道,“就像我外祖父,守着那间小小的医馆,一辈子救死扶伤,别人说他不求上进,他却说,能多救一个人,就是值得的。”
她转头看着他,月光落在她脸上,柔和了她的轮廓:“萧玦,你守着你的家国,我守着我的医馆,我们其实是一样的。”
萧玦的心猛地一颤。他从未想过,会有人这样懂他。那些不能对旁人言说的坚守与孤独,在她面前,竟如此轻易地被看穿。
“微婉。”他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等回了京城,我们就成亲吧。”
不是商量,也不是请求,而是笃定的宣告。
沈微婉的心跳瞬间失序,脸上像烧起来一样。她想点头,喉咙却像被堵住,只能看着他眼中的自己,映在那片深邃的星空里。
“我知道你或许还在犹豫。”萧玦的声音放柔了些,“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受委屈。往后沈府有我护着,你的医馆,我会尽全力支持。你想做什么,我都陪着你。”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只是……别再让我等了。从野狼谷第一眼看到你,我就……”
后面的话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风雪打断。沈微婉忽然踮起脚尖,轻轻抱住了他。
她的动作很轻,带着些微的颤抖,却像一道暖流,瞬间冲垮了萧玦所有的防线。他僵了一瞬,随即用尽全力回抱住她,将她紧紧按在怀里,仿佛要将她揉进骨血里。
“我答应你。”她的声音闷闷地传来,带着些微的哽咽,“萧玦,我答应你。”
月光穿过风雪,落在相拥的两人身上,将他们的影子融成一体。城墙下的积雪似乎也被这暖意融化,悄悄渗进土里,滋养着来年的希望。
不知过了多久,萧玦才松开她,却依旧握着她的手,不肯放开。“冷吗?”他替她拂去发上的雪。
沈微婉摇摇头,脸上的红晕却未褪。“回去吧,不然汤该凉了。”
两人并肩往回走,谁都没再说话,却能感受到彼此掌心传来的温度。情到深处,或许无需多言,一个眼神,一次触碰,便已胜过千言万语。
回到医帐时,羊肉汤果然凉了。萧玦正想让人再热,沈微婉却拦住他:“不用了,我教你个法子,不用火也能让汤变热。”
她从药箱里取出几味药材,捣成粉末,用布包好放在汤碗下。不过片刻,碗底就传来微微的暖意,原本冰凉的羊肉汤竟渐渐冒起了热气。
“这是外祖父教我的,用几味热性药材的化学反应生热。”她笑着说,“行军时用得上。”
萧玦看着她专注的侧脸,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真好。没有朝堂的尔虞我诈,没有战场的刀光剑影,只有她在身边,为他温一碗汤,讲一些医书里的趣事。
“等回了京城,我在王府里给你建个最好的药房。”他忽然说,“比太医院的还大,你想研究什么药材都可以。”
沈微婉抬头,眼中闪着笑意:“那我可要把江南的药农都请来,在王府里种满草药。”
“好啊。”萧玦笑着点头,“再建个暖房,冬天也能种江南的草药。”
帐外的风雪渐渐停了,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照亮了两人相视而笑的脸庞。情根深种,大抵就是这样吧——不是轰轰烈烈的誓言,而是融入柴米油盐的默契,是无论前路如何,都想与你一起走下去的笃定。
夜渐深,萧玦起身告辞,走到帐门口时,忽然回头:“微婉,明日我教你骑射吧。”
沈微婉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好啊。”
他要教她的,或许不只是骑射,而是如何与他一起,面对未来的风雨。而她愿意学,因为她知道,那个愿意为她挡风遮雨的人,也需要她的陪伴。
月光下,老榆树的枝桠在雪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像一幅未完的画。画里的人,心已相依,情已深种,只待春风拂过,便能开出最美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