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从柳烟波醒来,便见她行事轻浮放肆,任性狡诈,甚至连前尘旧事也想不起来,让他无法接受这就是他要点化的狐狸。
白玄设局向雷部告发他点化存私,他亦顺势再次查证这柳烟波的底细,虽无意外发现,可那生平也实在不敢恭维。
方才更目睹她如何诓骗威胁,欺上瞒下,霸道蛮横得连尽心照顾她的小果精都要欺负,心中愈发反感,看来是她巧言令色,掩饰本性才骗得点化飞升。
可若是如此,依然无法解释为何她对自己的形象不加粉饰,宁肯去死也不要这白来的仙骨,明明是被活活封印,却能对重生毫无执念留恋。
如此境界,他自问也做不到这般痛快潇洒。
在火府堂上虽力保下她,可他心中早有打算,如若这柳烟波当真是藏奸卖俏之流,断不能留在九重天上。
“盯着我做什么,几日不见,想我了?”
笑吟吟的女声拽回了寒池的思绪。
第一次见面时被她骂得发懵,现在听她好好说话,才发现这嗓音与想象中的不同。
低醇浓滑,词梢句尾还带着鼻音,像醴酒一般,同它主人的面孔形成一种意外的反差。
落入寒池耳中,实在是太重的轻浮。
“看来波波扰了你的调养,要紧么。”他淡淡道。
他谨慎的审视眼前这只狐狸。
她全身素衣,毫无矫饰,更显出瞳色比常人略浅,似蜜金色的两丸琥珀,嵌在一双微挑的桃花眼里,潋滟粼粼,平添了异样的媚态,仿佛能够摄魂夺魄,心下不禁警觉三分。
此话一出,落在波波和烟波耳中,就听出了两种意思。
波波以为寒池是当真怪她,失落自责不已;而烟波知道这是敲打,寒池分明将她威胁波波的话换了个说法复述一遍,点破他已听到全部的事情经过。
“还好,若不是托她的福,我又怎能找得到您呢。”
她面不改色,笑眯眯道:“人间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三天不见上神,都快变成宫中的嫔妃,需得日日盼着您的羊车了。”
“急着寻我,是改变了心意?”烟波侧头扶了扶发鬓,不动声色的打量他。
第一次见面时,只顾着一股脑儿的痛骂他,今日冷静下来细细观察,才发觉这神仙虽看着和煦,可是身上隐隐总有种迫人的压力。
她说完这句调笑的话,后知后觉的害怕起来,可谈判只有先探才能知进退,于是继续道:
“我知道上神是忙着探我的底细,探出的消息可让你满意?我日日在这儿被汤药喂着,就像等着出栏的猪,实在无聊得受不了。”
虽然不知“出栏”是什么意思,可寒池每每听她开口说话,总觉得言语之间满是揶揄调侃,阴阳怪气,难以入耳。
他按捺下心头浮出的隐隐不快,道:“几日过去,可曾回想起什么旧日机缘?”
“我一向修炼懈怠,任性散漫,还爱走霉运,上哪儿去找仙缘,还是那句话,你找错人了。”
烟波故意学着他的语气说话,表面还是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两只精亮的眸子在寒池脸上转了又转,仿佛一只无形的手细细的抚摸,不放过他脸上的每一寸微妙起伏。
可惜面前这尊大神宛如塑像,丝毫不为所动,说出的话却惊人:“倘若,我愿将错就错呢?”
烟波瞪圆了眼,掩口称奇:“真奇怪,找错了人问我做什么,我可不替你求情的。”
寒池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你有几分聪明,就不该不合时宜的装傻。”
柔和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容撼动的意味。
烟波心道,他居高临下的暗示施压,可不是情愿将错就错的态度。
有话不会直说,非要在这给她兜圈子打谜语,听着就来气。
她肃正面容,冲寒池轻轻摇头:“那我只能敬谢不敏了,谁说天降横财,不会是天降横祸呢?”
寒池面色平静,注视了她良久,缓缓道:
“说来惭愧,只因我自问做不到像你这样推辞不受,才屡次试探追问。我要点化之仙,除你之外,别无二人。”
见面前的狐狸精讶然扬眉,寒池眼底如春风化雨般柔和,又道:“封印恐怕于记忆有损,以致你想不起其中机缘。仙者机缘,贵在自悟,何时想起,何时告诉我便是。”
“那么,你还要拒绝我吗?”
烟波眸光闪动,这男人在说什么屁话啊。
态度公事公办,却把话说的不清不楚,仿佛又怕她想起又怕她想不起来,这拧巴纠结的样子,难道真是自己欠下的风流债?
这么一寻思,干问恐怕是什么都问不出来了。
索性见招拆招,顺藤摸瓜。
于是抿唇嫣然一笑道:“上神都说到这份上了,再拒绝,不就成傻子了?”
她眨了眨眼:“既如此,我要唤您为师父么?”
“不必。”寒池淡淡道。
烟波点点头,负手绕着寒池踱起步来:“只是我想不到,这传闻中的九重天不过如此。而我作为神女,也和流放的犯人无异。”
寒池的目光追随着烟波,示意她继续。
她道:“我在这里,一不曾见过外人,二不曾有神仙应有的装扮样式,三不曾学过半点仙法术式,你可以出去探查我,我却被你蒙住了耳目,即便你指地为天,我也没话可讲,未免太不公平。”
寒池道:“不错。”
随即一挥袖,天地登时换了景色。
白雾散开,触目可见的枯树化作苍劲灵木,枝叶繁茂,通身雪白,阳光透过泛出细碎金色,像落了一树一树的雪。
一阵风动,枝叶轻曳,声音宛若银铃摇缀。远处仙雾缭绕,不时有拖着长长翠色尾羽的百乐鸟飞来。
而她眼前,更是一片茂盛的花林,只是这花林如夕阳最后时分的余晖一般赤红,与别处皑皑截然不同。
“这是你给我施的障眼法?”
烟波痴看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是闭关幻障,一时忘了撤掉。”寒池收回了手。
还未等烟波再开口,她身上的素衣化为星芒,变成了一套流光溢彩的织物,在阳光的照射下静静绽放着光芒。
这是烟波这辈子见过最美的一身衣裙,用霞光织成了花叶,触之仿如云缕,丝柔如水波流过手心。
烟波连忙抖开衣服翻检起来。
“在找什么?”寒池不由问道。
她羞赧的垂下头:“听说天衣无缝,果然是真的。”
寒池失笑:“可感觉安心些了?”
对面这位神仙变得无比和煦,看向她的眼中更满是善慈悲悯,和人间传说中那救苦救难、予取予求的神明别无二致。
她的脸红了,不好意思的点点头,又迟疑道:“上神的转变之大,倒叫我不知如何是好了。”
“你说得在理,是我疏忽在先,不怪你有所顾虑。”
他盯着柳烟波犹带羞涩的神情,确定他们是彼此彼此。
波波在旁瞪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左看右看,惊奇的发现自柳烟波开口答应的那一刻起,这气氛仿佛按下了什么机关。
一时之间,眼前两位突然相敬如宾起来,温良恭俭让就落下一个“俭”,客气的堪称一段佳话,令她猝不及防的打了个冷战。
她大大的眼睛里盛满了迷茫,她也没跑神啊,怎么感觉错过了几百年?
只听烟波柔声道:“我在凡间一直向往九重天广开仙宴,琼浆玉液,好不气派,既然我已历了雷劫,是否也有赴宴的资格?”
寒池深深看了她一眼,掏出一只短笛。
清脆的笛声飘荡在山林间,转眼引来数只仙鹤翩翩起舞,将他们拥在中间。
它们倨傲的挺着欣长的脖子,其中一只额前有一点丹红,像嵌了块红宝石,从长喙中吐出数封柬贴。
寒池从中翻检出一封,飘飘乎落在烟波手中。
“桂山仙翁三日后设宴,可随我一道前去。”
没想到他这么痛快就应了她,烟波盯着手上的柬贴发怔,突然听寒池礼貌又不容抗拒道:“条件我已全部应下。现在,你该回屋了,没有我的允许,不要乱走。”
烟波全身一震,如临大敌的抬起头,那人已不见了踪影。
她心中发凉,这地方是万万待不得了。
是夜了,月光透过碧纱橱流了一地,照在莹白天衣上熠熠生辉。
烟波看着衣服怔怔发呆,难怪书生一眼就能认出来仙女。
她略略迟疑,将天衣一件件穿戴整齐,站在镜前。
镜里的女神乌发雪肤,面容静美,像一朵亭亭立着的芍药花。这衣服一身光华,被细微的光晕笼罩着,衬得她眉眼更加温柔朦胧。
“上神上神!柳烟波不见了!”波波慌慌张张的冲进雪斋,殿内空无一人,她急的伸长脖子四处张望,冷不丁在她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怎么了?”
波波连忙转身,向寒池恭敬地行了一礼:“方才去送药,可是到处都找不到她。”
她担忧道:“上神,柳烟波是不是离家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