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闯天家了

    离家出走......听到这个词,寒池不由觉得有些荒谬。

    他确认道:“在她消失之前,可曾与你说过什么?”

    波波不敢看寒池。

    她与柳烟波置气,不愿盯着她,这才叫她跑了,此时心虚道:“她说要四处走走,不让我跟着。”

    寒池心中有数,她是走不出等闲境的。

    见波波一个劲儿的盯着自己的脚尖,寒池道:“无须在意,若她再欺负你,只管告诉我便是。”

    上神竟然都知道!

    波波猛地抬头,她才化形不久,便被寒池委派了照管烟波的重任,却被烟波胁迫,深感有负所托,已愧疚了一整日。

    如今寒池要为她撑腰,只觉得卸下了千斤重担,又是感动又是愧疚,忍不住小嘴一扁,又酣畅淋漓的大哭起来。

    寒池:......

    不得不说,确实很吵。

    离寒池的雪斋往南再往东的左手向右拐,就是烟波的轻然居。

    这是他为她安排的居所,屋子幽静别致,屋檐四角各坠一只银色风铃,周围被花草包围,只留一条流云小路供人进出。

    寒池立在路中央,闭上眼睛。一阵风动,四角的风铃叮叮当当响了起来。两边树木沙沙作响,沉默的向他致意。

    “你们可曾看到她?”他无声的问询。

    风改了方向,将树叶吹送上月亮,寒池跟着看去,有个纤细的身影仰面躺在屋顶上。

    烟波双手枕在脑后,双脚交叉搭着,翘高的一只脚一晃一晃的,穿着天衣静静望着月亮,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的头发没挽,长长的乌发披散下来,拂在露出半截的雪白小臂上,随着风轻轻摆动。

    风安静了下来,寒池举首看她,后知后觉的发现,她不说话时,还是怪能唬人的。

    与她的两次见面都闹得不得安生,她做派轻佻,谎话连篇,一开口便是夹枪带棒,叫人难辨善恶,原来在角落里也会这样看着月亮,被月光照出一点寂寥。

    波波还没哭完,见上神只静静看着,忍不住一边小声抽噎着一边问道:“上神,不叫她下来吗?”

    寒池看了一会儿,转身道:“狐狸有拜月的习俗,她会回来的。”

    檐下的二位神仙已经走远,烟波才轻轻哼起歌来。

    看来小果子精没什么传话以外的能耐,自己在境中的一举一动,都在这上神的掌握之中。可即便这样,他也不肯放下心来。

    她分明提了三个条件,寒池看似立刻就实现了其中两条,但实际上,一身天衣,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即便带她赴宴,也不会脱离他的控制范围。

    若他真心相待,也不会将自由出入等闲境的方法绝口不提。

    他将她困在此处,不准她踏出一步,竟要囚住了她。

    这久违的恐惧感觉包裹住烟波,她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计较。

    她不是不识抬举,只是非亲非故还能倒贴上来的好东西,真正的价钱实在太贵。

    他若是想找人当替死鬼或是帮他干脏活儿的倒霉蛋,这等闲境里的果子精和仙鹤们都能胜任,还不用他费劲刨坟,说明她本身定有无可取代之处。

    烟波的脑海中登时跳出“御炎珠”三字,又自嘲的摇了摇头。

    随即又蹦出来两个字,叫她的目光顿时冷却。

    所幸她做了防范,这珠子也早已不在她手。

    思来想去,听闻神仙活得太长,闲着没事干就爱下凡找苦吃,兴许自己欠了他哪个前世的情债,这才被他逮上天来,要被狠狠地报复折磨以及解心头之恨。

    合理,太合理了。

    烟波越想越合理,越合理越觉得完蛋,打定主意等开宴便要找机会开溜。

    第二日开宴,烟波身为一名不会法术的仙界新秀,只得光荣的蹭寒池的仙鹤代步。

    她与寒池一人坐了一只,余下七只分别在她的前后左右护着,俨然是一个密不透风,找不到可脱身的空隙。

    一路皆在云间高低穿行,云烟如山如林,更如望不见尽头的汪洋,在烟波袖下翻滚奔流,尤其烟波如今飞升,视觉比以前提升千倍,更感蔚然之态。

    仙鹤们带着烟波越飞越高,她的心也越坠越深,直至此时,她才终于看到了等闲境全貌。

    原来这等闲境位于仙界东方突出的一个角上,在这恣意的云海群山中只占小小一隅,那些境中的雪白神木,正如美人簪上的明珠,立在山尖上散着粼粼辉光。

    汪洋之中隐约可见青山绿水,飞鸟渡船,清风吹开了云海一角,揭出宫殿顶上的瓦片来。

    烟波冲寒池问道:“下面便是凡间了吗?”

    “下面是五重天所在,天分九重,我们要去往那六重天之上。”

    烟波更不敢乱动了。

    寒池的行云陡升过一层天,转眼便到了桂山仙翁宴请众仙的泠溪。

    这一路越攀越高,行到后面,烟波再望下界万物已为芥子,如临千万丈深渊,若此时装作被仙鹤甩下去,她就能立刻回坟头报到了。

    烟波不敢再看,默默吞了口口水,决定先老实一会儿,不做他想。

    九只白鹤将烟波放下,再展羽翅便化作九个十六七岁的清秀少年,走起路来如跳舞一般轻盈优雅。

    领头的抹额上镶嵌了一颗殷红的宝石,想必就是那只口吐柬贴的丹顶鹤了。

    听寒池唤他作“黄钟”,烟波不禁插嘴:“听凤皇之鸣,以别十二律?”

    这是凡间《吕氏春秋·仲夏纪》中的话。寒池颇有些意外,侧头看她。

    “看来只消照着十二律点名,便能将九位都点到了。”她笑盈盈的对各少年道。

    她暗自腹诽,只有九个人,却按十二律分配名字,这风格一定是寒池的手笔,难怪能取出“波波”这个省事名字。

    仙鹤少年们听烟波提及他们,纷纷得意的晃了晃头顶的羽毛。

    他们虽能化人形,但心智未开,更习惯作鹤,将烟波送下后,化为仙鹤四散而去。

    仙鹤飞过之处,一时泛起金光,接着飞花满天,香气扑鼻,两位仙子驾云手持如意而来。

    二仙齐齐行礼道:“恭喜上神出关,肯赏光赴宴。”

    右边的仙娥又道:“二位请随我们来。”二仙眼神略略扫过烟波,向她微笑致意。

    由两位仙娥指引,一路上天际鸾鸟如流星划过,时不时便有香花宝兽,瑞音仙乐,眼花缭乱的祥瑞层出不穷。

    烟波原还有赞叹的兴致,直到看了一路终于麻木,只觉得各位大神自带的夫人孩子徒弟童子随侍坐骑神兽,真是乌泱乌泱的好多人。

    见两只白头红尾的鹿属拉着一辆香车从远处缓缓而来,仙娥终于停下行云。

    香车缀满璎珞美石,发出振玉之声,那鹿属低鸣轻呦,竟似袅袅歌声。烟波以前只在传说里听过此神兽,没想到有朝一日能亲眼所见。

    一须发并白的仙翁从车上下来,正是东道主桂山仙翁,他与寒池各自见礼,接着抚着胡须看向烟波:“这位就是?”

    见寒池点头,仙翁叹道:“听闻这位仙子独得上神青眼,老朽好奇已久,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寒池含笑着说了几句客套话,就被相继出席的神仙插进话来,无一例外在言语中都谈及了点化一事,更是难掩目光里对柳烟波异常的热情。

    几番寒暄下来,她的手上竟也塞了几份见面礼。

    不对劲。

    这九重天最不缺的就是仙才,怎会将一个只能笼统被称呼为“神女”的新晋末等神仙稀罕至此?

    这问题不是出在寒池身上,便是出在她身上。

    烟波心生疑窦,默默在心底问候亲娘,她那未曾谋面的野爹不会是九重天上的什么大人物吧?

    她不动声色,仍在寒池身后亦步亦趋,除了被主动搭话,一律闭口不言。

    待到入席就坐,就看到方才迎接他们的两位仙娥,已换了衣裳打扮端坐在席首,此时一派持重气度,全然不似方才的小仙子模样。

    烟波这才得知,她们并非普通仙娥,而是仙翁的两个女儿。

    她本还好奇,堂堂两位女主人何必扮作迎宾仙娥,只略略在这席间一坐,便得出了答案。

    这席上的诸神虽极力按捺,可数十道目光状若不经意的在她身上飞过,视线交织成绳结和灯烛,将她紧绑在席上以强光照射,宛如拷打逼供。

    而这目光背后的意味,她更是熟悉不过。

    ——那是好奇与不解糅杂的暧昧。

    烟波余光扫过身旁的寒池,好似无知无觉。

    与人间的宴席一样,这仙家宴也喜爱以丝竹之声伴奏以衬气氛,待众仙都入了席,一阵叮叮咚咚的琴声传来,似有人在拨动琴弦。

    而这悠扬琴声却不出自一人之手,竟直接来自泠溪水。

    这溪水底部布满音石,水流声顺流而下,自成清澈仙乐。

    烟波侧耳听得入迷,忽然听出有金玉相振之声加入了这流水仙乐,仿佛人间的编钟敲击,又似早春的碎冰漂浮,形成一曲她从未听过的美妙合奏。

    她循声望去,一朵朵莲花漂流在水上,花下的莲叶相触,击成音调。

    见诸仙纷纷从溪中取莲,烟波也有样学样,半开的白莲一拿在手中立刻盛放,露出青色莲心里盛的一汪酒水。

    烟波低头捻着莲瓣,笑吟吟道:“若不跟着上神出来,我真不知道自己还是个红人,连天上的仙女也不惜乔装来瞧我。”

    这席上的目光即便再迟钝的人也能察觉。而他熟视无睹,分明是知道这些目光的来意,却不打算告诉自己。

    难怪他这么痛快的带她出来,原来是在这等着呢。

    宴席上的百十号神仙给他做看守,多吸一口气都能立刻通传到寒池的耳中。

    寒池眼睛一移在她身上,就看见柳烟波正要饮下酒水,轻轻将她按住:“喜欢喝?”

    烟波正一肚子气,挑衅道:“你不告诉我,我只能喝酒壮胆,好自己去问了。”

    “告诉什么。”

    “他们为什么看我?”

    烟波迎着寒池指尖的按压力道将莲盏运力向上抬,酒水在莲心中激荡,溅起一滴落在寒池的衣间,晕开一团水痕。

    寒池微微蹙眉,似费解似迷茫,淡淡道:

    “你看错了,他们是在看我。”

    话音刚落,盏上的压力登时撤去,酒盏随之失去平衡,只听“叮”的一声,酒水又溢出小半洒在桌上。

    ......他有病吧。烟波在心中叫骂。

    见寒池碰到烟波的手,席上又是一阵眼神乱飞,众神众仙用激烈的眼神碰撞表达着无声的惊呼,在无数四目交汇的电光火石间,是从未有过的心有灵犀。

    烟波顶着一片火辣辣的目光抬起头来,将莲盏直直举到他眼前:“别装瞎。”

    寒池回以莞尔一笑:“别贪杯,浅尝辄止即可。”

    烟波暗暗冷笑,再不理他,自暴自弃的痛饮起来。

    这酒水入口清冽甘甜,伴着火辣辣的回味悠长,莲子被酒水浸了滋味,嚼着苦中带甜,十分提神。

    烟波第一次吃这样的酒,忍不住一手喝酒,一手莲子,感觉滋味更加玄妙。

    此时寒池有事离席,没他镇着,那些目光更加无所顾忌的落在烟波身上。

    拜白玄那日在雷部火府请来各路人马会审所赐,“柳烟波”三个字在九重天不说是名镇一方,也是如雷贯耳,虽无一分功绩,甚至连面都不曾露过,但她的名字和风流艳史早已响彻了九重天。

    这只狐狸精不但有一步登天的机缘,还有十余位对她念念不忘的美男子,更因她搭进去两位神君。

    一位是寒池自不必说,亲眼目睹其旧情郎轮番登场后依然力保她的仙途,丝毫不顾自己的声名受累,险些因她获罪;

    一位便是那白玄,堂堂真神血脉揭发柳烟波不成,还牵出一段自身大罪,原本身上的职位名号也被尽数撸去,如今正凄风苦雨的看守死海呢。

    至此,柳烟波已成一段传奇。

    因而风闻寒池要赴仙翁的宴,桂山仙翁的泠溪小宴登时变得一帖难求,众仙一传十十传百的拖家带口而来,最后竟将个小宴凑出了大宴的规模。

    当日堂上,寒池的点化之语深得长生大帝赞赏,不少神君也信了寒池冠冕堂皇的说辞,可今日一见,这狐狸比传闻中还要貌美,又见寒池连她喝口酒都要担心不已的样子,谁要再信他,那必定是个瞎子!

    只怕寒池要报柳烟波凡间的恩情,就是一日夫妻的百日恩了。

    堂堂的等闲境上神,就这么栽在狐狸精手里了!

    烟波早已将这席上的目光视若无物,甚至有心思计个总数,有一道目光夹杂其中,与那些异常炽热的视线相比,显得冰冷刺骨,格外的与众不同。

    烟波循着视线转身,那目光的主人似有所感,登时避开了。

    她环顾四周没看见寒池,正打算借口尿遁,忽的想起自己已是仙身,连排泄都省了,转念一想,管他鸟事!

    她目不斜视的起身离席,才走了两步,就被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白鹤少年们拦下,为首的那只彬彬有礼问道:“神女不舒服吗?”

    “......我喝酒头痛,要出去醒酒。”对待美貌少年,烟波从没这么恶声恶气过。

    黄钟迎上一步,掏出一株仙草:“神女闻闻这个便好了,上神要我们照顾好你。”

    “我就想出去走走也不行?”

    几只仙鹤对视一番,笑嘻嘻道:“那可太好了,我们也想出去玩,神女要去哪里,我们一起!”

    这几群呆鹤和那个小果子精一样,不但全都是讲不通道理的鬼才,还人多势众,甩开一只还有八只,简直就是故意给她捣乱添堵的。

    几番拉扯,她败下阵来,骂骂咧咧的坐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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