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女六人皆回了教习院子,日子也恢复到之前朝习晚读的作息。
有些一样,又有些不一样,教习的先生们对她们少了严苛,多了敬重,练习骑射的时间缩短了,荆姑姑教习规仪的时间延长了,有时管硕听到两三人聚起来窃窃私语,讨论的是霞园无边的春色和雍容华贵的三皇子,带着羞怯与兴奋。
阮流芳也对霞园赞不绝口,还时不时问管硕有没有在园中遇到谁。管硕只是笑笑摇头。
天气明显暖起来的时候,皇家终于要宴请六位世家女,并定下皇子妃与小夫人的人选了。
当天清晨她们就被叫起梳妆,演练当日的行、礼、坐、食,宴席举在皇后成懿宫附近的小花园秀园中。她们的教习院落在皇宫西南角,皇后的成懿宫在皇宫中段偏东处,为免世家女们奔波劳碌,宫中特备了小辇载世家女们前往。
秀园作为成懿宫的后花园,布置工整优美,去繁就简,开阔敞亮。花丛由外而里渐次生长,团团锦簇,包裹着圆形的中庭,一半是池塘,一半是平台,平台弧形中央摆了两套桌椅,左半边摆了两张稍小的筵席,右半边摆了六张。
左边那两张上已落坐了两位男子,皆是管硕在湖心亭见过的那两位,上首的三皇子万嶙,与下首的小殿下万嵬。
六位世家女被宫人引着向两位行礼,万嶙与万嵬对女子六人都有些漫不经心。
万嶙只草草扫了她们一眼,稍抬了抬手示意,万嵬更是看都不看六位,兀自盯着不远处池塘里的鱼,万嵬身后的荆姑姑倒是多看了管硕一眼,管硕又朝她拂了拂身,阮流芳在旁边似乎有些惊讶,伸了伸脖子像是想仔细看看低着头的万嵬。
六位世家女依次落座。
管硕与阮流芳照例是最后的两位。
阮流芳落座后往管硕这边凑了凑,像是想要问些什么,但一旁又进来一个宫人唱到:“陛下、皇后到。”
席上众人皆起身行礼,千凛国的帝后于席上落座,皇帝将众人扫视了一圈,朝皇后挥挥手,皇后道:“大家落座吧。”众人才坐下,同时宫人们鱼贯于庭中开始布菜。
“今日虽是初见,但也算是家宴,各位不必拘泥,自在些为好。”皇后笑容晏晏道。她看起来非常年轻,资容冶丽,仪态端方,皇帝倒显得年纪大了些,两鬓已然斑白,清癯肃然。
据传皇帝由磷沼战役殚精竭虑,复经姜氏之变,不过几年又痛失爱子万峻,大伤元气,性情不稳,喜怒不定,自大皇子万嶂流放后太子之位一直空置,朝中内宫无人敢提。
又过几年,皇帝不知怎的临幸了宫中一位毫无背景的戚氏宫女还诞下了五皇子赐名万屹。
又几年,三皇子满二十举成年礼时姬皇后曾说起为其选妃一事,皇帝大发雷霆,内宫众人人心戚戚,三皇子万峻如今已年过二十五,皇帝才同意在世家大族中擢选皇子妃。
因皇孙万嵬也早已成年,且未娶亲,便一并擢选。
皇帝将座下几位一一打量,才缓缓开口:“皇后说得对,你们几位都是年轻人,当自在些。”
皇后笑容方又柔和许多,万嶙看着母亲脸色,也松出一口气。
余下时间,皇帝关心了万嶙学业,问了几位有门第的世家女家中境况,又提及了宫中所授学业,其中以朝中内阁首辅庄修之女庄敏被问及最多,工部尚书文加印之女文湄次之。阮流芳与管硕只被问了姓名,便稍稍带过。
皇后似乎也有属意的人选,提议在座或有能歌善舞者可献艺助兴。越州州主卢义谦之女卢有姿善歌,径林军统首领肖骁之女肖蔚善琴,两人似乎早有准备,你唱我和,共同献艺。
管硕只与阮流芳面面相觑,纵然珍馐玉盏当前,她们俩也吃不进许多,阮流芳微微嘟着嘴,管硕看出她不懑,朝她微微摇头,示意她不可殿前无状。
如此闲聊献艺,宫人们早已将杯盘撤去,换了茶盏上来。又换了三四盏,皇帝终于发话散席,点了右边下首,一直百无聊赖玩着手中九连环的万嵬留下,又点了左边最末两位,管硕与阮流芳暂留。
阮流芳终于又打起了精神,整塑仪容。
皇后带着其余人起身离去,万嶙起身时皱眉与皇后交换了一个不满的眼神,又瞪了旁边坐着的万嵬一眼。
万嵬犹自坐在自己的位置玩着九连环。
待他人都离开后,皇帝从位置上站起来,管硕与阮流芳也跟着站起来,万嵬被身后的荆姑姑提醒着站起身。
皇帝踱步到管硕与阮流芳桌前。他身量也很高,宽肩窄腰,高眉深目,想必年轻时也很英俊,如今瘦削了,看起来有些阴翳,但不妨碍他的威仪,他打量着管硕与阮流芳,似若有所思,往后点了点兀自低头的万嵬,开口道:“我若从你二人中选一嫁与此子,你们可愿意?”
管硕与阮流芳皆点头:“愿意。”
“唔……”皇帝点点阮流芳:“你为何愿意?”
阮流芳稍稍思索,抿唇答道:“小女家世不足,无可依傍,留在宫中与小殿下相伴,尚能锦衣玉食一辈子。”她声音清灵,把少女的一点小心思摆开在了台面上,颇显伶俐可爱,皇帝眼里浮出一点笑意,又朝管硕抬了抬下巴:“你呢?”
管硕看了看对面站着百无聊赖的万嵬,从宴席开始到现在,都没有什么东西能引起他的注意,他始终低着头,因手中拿着九连环,一声未出,管硕想到湖心亭初遇他时查看的那只小雪豹,此刻不知如何了。
如果说万嵬的心智一直停在了六七岁的年纪,虽不聪明,也能算得上是一个乖巧善良的孩子。
“殿下心思纯稚,妾心向往之。”
“哼。”皇帝轻哼出声,有些不屑。或许这样虚伪夸赞万嵬的话,他听过许多遍。
然管硕低眉垂首,亭亭而立,并未因皇帝不虞而色变。皇帝倒因她这坦荡的样子多看了她两眼。
“你。”皇帝转身朝向万嵬,指了指管硕与阮流芳:“让你从中选一位与你同吃同住,你选谁呀?”
万嵬歪了歪头,似在理解皇帝的话,看了看皇帝身后站着的两位女子,也没多思考便直愣愣地答:“不选,不选。”
皇帝被气笑,荆姑姑在万嵬身后忍不住插嘴道:“皇上莫怪,殿下哪里懂这些。”
皇帝盯着万嵬明显异于常人的呆滞表情,点头叹道:“是啊,是啊,他哪里懂。”
“也罢,你们走吧。”他朝管硕与阮流芳道。
便有宫人上前引她们离开了。
秀园宴后六位世家女又在皇宫中逗留了几日,没了教习的内容,皇宫允准她们在后宫范围内休养生息,打点行囊,准备回家。几位世家女皆相约着在宫中几个园子里嬉戏赏玩。管硕不喜游园,阮流芳在院中陪了她一日,第二日也撑不住寂寞独自出院去了。
管硕独自在教习堂看了几天的书,她来时也没有带什么行李,想着这些书或许可以带回家去,与弟弟分享。整个院子安静非常,午时的日头懒洋洋地照下来,使人昏昏欲睡。管硕看着空空的院子不禁出了神,从今以后,这样什么都不用想的日子,怕是再也没有了。
想到这里,管硕起身往骑射校场走去。
校场在皇宫最北部,从教习院落西角门出去,走过浣衣院,穿过两个接连的回廊,再入廊边一条小道,直走就进了校场,刚过午时,校场中空空荡荡,被太阳照得明明晃晃,更没有人的影子。
管硕从马厩中走,马厩尽头连着建在山洞中的鹰巢,这些坐骑们也没什么精神,好些都把头藏在翅膀中昏睡,管硕进入洞中,仔细分辨着这些坐骑,其中一只陵隼似有所觉,从山壁上休憩的洞中探出脑袋,正是管硕骑射课选的那只。
管硕找了一块石头站定朝它招手,它抖抖翅膀滑翔下来,蹭到管硕身边。
阮流芳曾问她为什么要选一只灰突突的隼,千凛贵族皆爱重浅色,尤以白色、银色、金色为尊,这陵隼满身灰褐,实不起眼。
管硕搂住它的脖子,用头蹭它坚韧的喙:“琥珀,我要走了。”管硕看着它的眼睛,轻声道。
“琥珀”是管硕给它取的名字,它有双琥珀色的眼睛,晶莹剔透,在阳光下更是熠熠生光。它虽没有听懂管硕在说什么,却也感觉到管硕的情绪与平日不同,从喉咙里发出“赫赫”声,将头埋低,伏在管硕胸前。管硕摸着它脑门几缕因逆着长而翘起的羽毛,内心生出不舍,几欲要流泪。却最终还是忍住了。
琥珀不断用头拱着管硕,好似要让管硕往它背上去。
管硕今日只穿了便服来,亦没有带骑行用具。正犹豫时对上琥珀那双晶亮的眼睛,只好爬上去,轻轻抓住它背上的的几根翅羽,刚坐定,陵隼便突地起飞了,管硕用腿夹住陵隼的身体,伏地身子。
皇宫中非训练时段飞骑不允许上空,否则一律射杀。
琥珀只在山洞中盘旋了几圈,引起一阵阵风旋,洞中休憩的坐骑们被风惊扰,用嘴发出不满的“咯哒”声,好在琥珀飞行时轻灵优游,动静不大。管硕体会着迎风飞翔的快感,心中也舒朗了许多。
琥珀轻轻将管硕放在来时的洞口,喉咙里发出“咕咕”声。
管硕最后抱了抱它,当作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