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硕终于将三层阁楼都打扫干净了，蔺掌使来时，上下走了几遍，发现确无疏漏，还有些讶异，似乎没有想到管硕竟认认真真将这事做好了。

    她们停在第三层，管硕朝蔺掌使看，她仍冷着脸。

    管硕不由想起太祖母。从前在宅子中，无论她做得好与不好，太祖母总是板着一张脸，也不责备，也不评价。后来她渐渐琢磨出来，如若她做得好，太祖母便淡淡地揭过去，如若不好，就是两个字，再做。

    突然忆起从前畏手畏脚的自己，管硕不禁有些好笑，却看见蔺掌使正瞪着自己，管硕才想到此时并不适合发笑。

    管硕张开口刚想解释，蔺掌使便道：“王妃既做了洒扫，便可在此作业了。”她指了指书架上的书：“此间阁中，收录的都是近十余年来各州上报的大事记，因年岁已久，有些册页已经破损，字迹也有模糊，请王妃勿嫌厌烦，将它们重新抄录一遍吧。”

    管硕看着联排书柜上密密麻麻的册子，心中叹了一口气，这书柜中每一本都是她拿下来仔细拂了尘，晾晒过又放回去的，其中有多少内容她自然很清楚，蔺掌使真是不客气。

    管硕想着是否自己方才笑了一下更触怒了这位掌使，还是要开口解释一下，不想蔺掌使直接转身下楼去了。

    罢了，管硕看着蔺掌使的背影，埋头苦作不是自己最擅长的吗。

    自琥珀送过一次信后，每天都会来小阁楼玩一会，似乎是想再来为管硕送信，管硕出于谨慎，并没有再让它送信。只是每日骑着它在天巢周遭玩一会。

    有时，有馨一叶也会来找她玩，但他们都很怕琥珀，不敢靠近，只站在悬桥上看琥珀带着管硕在空中穿梭飞行，拍手叫好。管硕也曾瞥见过前楼的白袍们挤在窗边看她飞行，琥珀做出危险动作时，他们甚至会发出惊呼。

    千凛历有载，天巢一直是翼族驯养陵隼的驻地，因这里岩崖卓绝，环境艰险，训练出来的陵隼才更加骁勇。磷沼之战后不知为何皇宫将陵隼全部收归到了鹰巢，且实行了空禁。而如今的天巢，除了琥珀，竟再看不见任何其他陵隼的影子。

    十年，十余年，好多事情都在磷沼之战后发生了巨变。

    管硕总觉得哪里不对，却说不上来，她闭上眼，面前浮现管砾的脸。管砾比自己聪明，如果有他在，一定能马上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管砾、管砾，管硕忽而想起管砾在樱花树树下与她说的那一番激烈言辞，解决三皇子，谋逆。

    谋逆。

    是了，谋逆。管硕睁开眼，往放置皇城历的柜子边走去。

    万迟参战之前，已经让万嶂代掌国事，移交了国玺，为什么姜氏要在战事即将结束之时谋逆？

    如果姜氏不做此举，往后万嶂继承王位是顺理成章的事，姜氏为何要多此一举？

    退一步来说，万嶂再不济事，还有万峻，万峻与万嶂是姜皇后同胞所出，两兄弟谁当皇帝，对母家姜氏没有任何区别。

    姜氏为何要做谋逆此等自寻死路之事？

    管硕翻出之前看过的那本皇城历，又将姜氏谋逆案仔仔细细读了几遍。

    府中人记事，通常都是记最重要的部分，但是姜氏为何谋逆，如何谋逆，都没有说明，但是提到了其中一些细节。

    姜皇后名为姜瑶，乃姜家幼女，父亲姜怀民，乃前朝内阁首辅，姜家还有一个儿子，叫做姜琛。据记录载，姜琛虽自幼身体孱弱，却有经世之才，甫一成年，便留了一封家书，上了前线。

    百年前，神州大陆终定七国，分别为千凛、弥取、圃集、穆周、满垣、虹霄和磷沼。七国约定彼此之间互不相犯，进行友好通商。

    十余年后各地多发伤人事件，七国发现伤人者多为鲛、兽、翼通婚的混血儿，这些混血儿多半形容恐怖，暴戾冷血。

    七国便共同下了死令，禁止不同族通婚，若有违令生子者，就地诛杀。

    磷沼此地，虽为一国，却地形复杂，资源匮乏，内部地域之间争斗不休，始终没有真正统一过。许多混血儿被发现后便逃亡至此。磷沼便成了异种聚集地。

    五十年前，磷沼异种突然在虹霄边境施行屠杀，虹霄将此事传信到各国，除了与磷沼接壤的另一国满垣愿意与虹霄一起歼灭磷沼外，其余国兼保持缄默。

    虹霄与满垣两国皆不擅战，与磷沼争斗了十余年，反被磷沼一举攻入皇都。满垣皇室被尽数斩杀，虹霄皇室在城破之前仓皇出逃，投入邻国穆周。

    而磷沼异种并未停止进犯，驻军于虹霄和满垣皇都后，继续深入穆周和圃集，大有将神州大陆一举拿下的势头。

    各国震怒，皆出兵抵抗。

    姜琛就是在此时投军的。

    他心思缜密，兵法多变，带领当时的地方军守住了穆周边境。并又携虹霄军打回了虹霄皇都，进而将异军逼退出虹霄边境。

    而另一边，满垣军由圃集和万迟万峻的襄助，也顺利将满垣收复。

    为防异军卷土重来，姜琛和万峻被虹霄和满垣待之以国礼，驻在边境，守了几年的时间，万峻归朝，姜琛却没有回来。

    又几年，磷沼出了魔头琴聿，带着异军大举进犯虹霄和满垣，圃集、穆周、千凛也显现了大批蛰伏在军中的异种，各国军队由内部溃散，异军竟如蝗虫过境，所过之处，无不披靡。

    万迟、万峻奋而抵抗，开始了十余年的苦战，而姜琛此人，竟如人间蒸发一般，再没有出现。

    十余年后，九岩平原，万迟将琴聿斩杀的消息一出，姜琛却突然在鎏崖城现身，身边竟然还带着一支异军。他一方面派出死士追杀万迟，一方面散播万迟已死的假消息，令万嶂继位。

    后却被赶回来的万迟当庭拆穿，压入天牢，其麾下士兵尽数绞杀，姜琛在天牢中撞墙而死，姜皇后留下一封血书，也自缢宫中。万嶂流放。

    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才会让一个抵御异军的千凛军师在区区几年的时间里，倒戈入异军阵营，甚至做出不计后果的谋逆之事呢。

    管硕想不明白，皇城历中也再无描述。

    管硕放下翻了几遍的皇城历，走到窗口，将窗扉打开，山中冷冽的风卷着点细碎的雪花扑在管硕面上，管硕打了个机灵，感到舒服了很多。

    “咕咕。”琥珀的脸从窗外倒挂下来。

    管硕摸了摸它伸进来的尖嘴。

    琥珀的眼睛斗鸡着看管硕抚摸自己嘴巴的手。

    管硕被它逗笑，捧着它的鸟嘴来回摇晃了几下。

    琥珀挣脱出管硕的手，甩了甩头，用嘴巴发出“咯哒、咯哒”声，管硕知道这是它小发脾气的声音。

    管硕攀到窗外，倒躺下身，继而松手。

    身体自由坠落，被一个毛茸茸的背接住。管硕在琥珀背上翻转过身体，看脚下的藏经楼群愈来愈小，看那些悬崖峭壁连接成绵延起伏的山峦。

    在这里飞了不过十来天，她的骑行技术飞速进步，她和琥珀之间愈发默契。现在她能完全不用鞍鞯，稍一动，琥珀就能按照她想要的方向去飞行。

    管硕让琥珀悠游地在空中滑行，自己将双手和背伸展起来，接着站起身。风呼啸着从双手中穿行而过，管硕闭上眼，从未感到如此自由。

    她睁开眼，此时夕阳悬在雪山上头，鲜红如血。

    管硕心中一动，驱着琥珀调头，往千重窟的方向去。

    到了千重窟的洞口，正赶上千重窟的宫人们下直，管硕带着琥珀立在围栏边，颇为鲜艳，许多灰皮衣们对着这里指指点点，低声私语。

    琥珀不耐烦地来回踱步，咂嘴，管硕将手放在它嘴上不停安抚它。

    管硕一抬眼看见万嵬，他人很高，颇显眼，只是面无表情，显得有些傻憨憨的，但管硕喜欢他这一点，不禁笑了，朝他招手。

    万嵬也看见了管硕，径直走过来：“你怎么在这。”

    “我今日偷懒，不想作业。”管硕一笑，她这一笑颇有些狡黠，竟有点管砾的影子。

    万嵬看得一怔。

    “莫师父好。”管硕朝跟过来的小少年道。

    “王妃已不在千重窟做事，叫我莫莫便是。”小少年一本正经道。

    管硕点点头：“莫莫。”

    莫莫年纪比有馨、一叶大不了多少，还带这些少年心性，他对琥珀很感兴趣，眼睛直瞪瞪地打量琥珀。却只停在十步以外，并不靠近。

    “它叫琥珀，”管硕给他介绍：“不危险。你要不要上前来些。”

    莫莫稍稍红了脸，抿了抿嘴，还是走了上来，他很小心地一步一步走进，每动一下都看下琥珀有什么反应。

    琥珀也直直看着这少年，一动不动，等到少年走到管硕身边时，琥珀忽然张开翅膀张开嘴叫了一声。

    莫莫连忙往后跌了几步，被站在一旁的万嵬扶住。

    管硕轻轻敲了敲琥珀的嘴巴，对上它那双比平日里更闪亮的眼睛，知道它使着坏呢，连忙朝莫莫道：“它闹着玩呢。不必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