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馨看着有些害怕这位女官,强撑着没走,在管硕身旁为她小声介绍道:“蔺掌使,这位是宙王妃。”
蔺掌使走近来冷着脸扫了了有馨一眼,有馨便低下头回去晒书了。
管硕朝蔺掌使行礼。
“不知王妃来此有何事请教。”蔺掌使语调平平。
管硕朝桌子那边看了一眼,回答道:“管硕不才,想来此处尽些微薄之力。”
蔺掌使似没有想到她如此谦逊,眉头微蹙,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稍犹豫道:“若王妃愿意,便跟我来。”
蔺掌使引着她走上二楼,又从二楼的一个侧门中走出,上了一条微微倾斜的悬梯,悬梯尽头连着一座三层高的小阁楼,蔺掌使打开阁楼门,门中扑来一股霉味。
蔺掌使平铺直叙道:“这座阁楼已有十多年未打扫了,王妃既想做些事,便将这阁楼打扫打扫吧。”
“好。”管硕应道。
“这是此楼门锁钥匙,只此一把,请王妃务必好好保管,”蔺掌使将手中的钥匙递给管硕:“藏书楼卯时三刻点卯,酉时正刻下直,一会我让人将洒扫用具带来,请王妃在此稍等。”
“好。”管硕应。
蔺掌使转过身走了。
管硕将钥匙别在腰间,抬眼看这阁楼。
阁楼虽有三层,却并不大,约五丈见方,半边都是联排书架,另外半边放了一些桌椅之类,书桌后面的橱柜中放了些笔墨纸砚,上面蒙了一层浮灰。从前应也是有人在此工作过的。
管硕将窗户都打开,便见到有馨和一叶上到悬桥,朝这里走来。
“王妃。”有馨见到管硕,很是亲热。她将手里的洒扫用具放在墙边:“这是蔺掌使吩咐我们带来的。”
一叶将手中的一包衣物放在桌上:“蔺掌使还说,在藏经楼中做事,就要穿藏经楼的衣服。”
管硕朝那包裹中看,果然是和他们身上一样的白袍子。
两人放下东西后三人相互看着,一时无言。
管硕扑哧笑道:“谢谢,你们自去忙吧,我也要开始干活了。”
有馨和一叶欲言又止,扣着手走了。
管硕拎起袖子,拿起拂尘。
埋头在阁楼中洒扫整理,觉得累了便靠在窗边歇一会,看澄明的天空和山中蔚然风貌,倒也并不觉得有多辛苦。
傍晚十分有馨和一叶在悬桥那头朝管硕招手,示意今日下直了,管硕便将手中的物事规整一番放在角落,将门窗锁好,跟着他们回去。
几人到了前殿,竟看见万嵬站在那里,想是他下工得早便先到此处来等自己。
管硕便疾走几步,与他并肩。
四人在游廊中穿行,有馨和一叶在前,两个小人头凑在一起,叽叽咕咕地说着悄悄话。管硕和万嵬在后面跟着。
管硕看着他们二人头顶扎起来的两个小髻,觉得很是可爱。
不禁笑了。
“笑什么。”万嵬不明白管硕怎么突然变得爱笑了。
“走吧。”管硕摇摇头,心说:“回家。”
阁楼中的洒扫工作纷繁琐碎,管硕一方寸一方寸地清洁过去,也已经来到了第三层。
整理书册时,管硕发现,这第三层中收归的是千凛三十六个州近十余年来的大事记,管硕大致将它们分了三十六个区块,按照时间先后排了顺序。
其中自然涉及了姜氏谋逆案。
皇城历载,磷沼之战后期,九岩传来皇帝万迟斩杀异军首领琴聿的捷报,异军群龙无首,溃不成军,已到了穷途末路之际。
姜氏一族却在朝中同时传出皇帝万迟已与琴聿同归于尽的消息,意欲让代掌国事的前太子万嶂继承皇位,并派出死士,欲将在九岩的万迟刺杀。万迟在前线接到消息,让同在战场的万峻接管军队,孤身一人回了朝,在朝堂上戳穿了万嶂和姜氏的谎言。
战事停歇后,皇帝以谋逆罪下令放逐太子,株姜氏三族。
姜闽,管羡亭,姜硕,姜砾。
管硕手指颤抖,抚摸着株连名单上的红字。
“阿闽,阿闽,我们逃走吧,现在还来得及!”管羡亭跪在地上,拉着夫君的手,泪如雨下。
“羡亭,”姜闽闭上眼,面如死灰:“我是朝廷命官,怎么能抗旨呢。”
“可是,可是我们没有谋反啊,我们没有谋反,”管羡亭抓着他的手,不明白丈夫为什么要认命:“谋反的不是我们啊。”
“羡亭,”姜闽始终闭着眼:“现在的圣旨是诛三族,我们一走,若换成诛九族,又当如何?”
“什……什么?”管羡亭跌坐在地上,似是不会说话了一般。
房中一阵死寂,管羡亭猛然抬起头:“可……可是孩子,孩子,”她又上前抓住丈夫:“我们的孩子怎么办啊……”她泣不成声:“他们还这么小……”
姜闽面上一抽,露出哀痛之色,他缓缓睁开眼,按住妻子的手,声音沉静:“羡亭,你嫁给我,辛苦了。”
管羡亭泪眼模糊,仰头看着心爱之人的脸,看他微微一笑,如往常那么温柔包容,她心下却生出悚然。
“你带着孩子们走吧,我找一具女尸与两个小孩的尸体。”姜闽看着管羡亭,为她抹泪:“这是我家的事,不能牵连到你。”
“你?”管羡亭声音发抖:“你……都已经想好了?”
“对。”姜闽将管羡亭扶起来:“你们现在便走。”
“不,不……”管羡亭又开始哭泣,她摇着头,扭着身子想从姜闽手中挣脱:“你不能这样,我要丈夫,我要你。”管羡亭已然崩溃:“我们一起。”
“羡亭。”姜闽将快要倒地的管羡亭扶正,沉声底喝。
管羡亭止不住地抽噎着,泪珠滚滚而下。
“羡亭。”姜闽看着绝望的妻子,喉中发涩。即使他早已想好了对策,面对要分离的妻子,他仍然没法发狠心,只得柔声道:“你往后便不要再想起我。”
管羡亭只顾摇头,已然说不出话来。
“老爷,老爷,不好了。”家仆冲过来:“官差来拿人了。”
“你去找孩子,快走,”姜闽将管羡亭往屋外一推,自己朝前门走去:“我去拖时间。”
管羡亭嘴中发苦,她狠狠咬了咬舌,方能清醒一些,超后院奔去。
管硕合上册子,闭上眼,止不住地战战发抖。
生她养她,将她视作珍宝的人,因为一句连坐,连葬都不知道葬在哪里,就这样化成了两个名字,记在这罪臣簿中。
“喀哒。”窗台传来了轻微的响动,管硕忙将册子收入书柜中,超窗台走去。
窗外倒挂下来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和一双金棕色的眼睛。
“琥珀!”管硕轻轻喊它。
“咕咕。”琥珀从喉咙里发出回应声,它将头往窗里面钻,然而这里的窗最多能容它挤进半个身子,窗框被压出危险的咯吱声。
管硕只能将它往外推:“你会把窗挤坏的。”
琥珀又拧着脖子往外退,将头拔出窗外。
管硕刚想走下楼,便见窗外挂下来一只鸟爪,鸟爪上绑了一个小竹管。
管硕忙将竹管解下来,往窗外喊:“谢谢你,琥珀。”窗外传来一阵风声,大约是它飞走了。
管硕打开竹筒,里面是一张卷起来的纸,这纸极薄,管硕需得特别小心将它展开,其中字迹密密麻麻,正是管砾的手笔。
硕姊亲启,见字如晤。
天巢一切可好。我心甚忧。
天巢苦寒,若不能应对,不若早些下山,待在宙王殿中尚且能安稳几分。
小暑已至,中原多发洪涝,西南却生旱灾,百姓深受其恶,上欲派官员到地方亲督赈灾,朝中官员却多推诿,仲采等新晋官员自请前往,皆被驳回。
再过一月便是秋招,我已回了学堂,潜心学习,老师称我修身慎行,文风练达,此番必能折桂。
请阿姊放心。
另有,阮流芳搬来了鎏崖城。
再有,此隼甚大,颇惊人。
管硕将这信看了一遍又一遍,反复摩挲其上的字迹,心中稍感慰藉。
中原和西南两地果然如演天鉴所说生洪涝旱灾,皇帝早知道了此时,也在家宴上显出了担心,却为什么任由官员推诿,不去赈灾呢。还有阮流芳,管砾之前在柳郊跟在仲采身边,一回学堂阮流芳就跟来了,这也太过于巧合了。
难道之前两次遇袭真的与阮流芳有关吗。
阮流芳进宫说要嫁的人是万嵬。
如果阮流芳是三皇子的人呢。三皇子容不下万嵬,而宙王殿固若金汤,难以下手,在宫中也不好交代,如果阮流芳作为一个外人进了宙王殿,那么要解决万嵬就很容易。
管硕想到在宫中与阮流芳交好的种种,心下生寒。
那么阮流芳靠近管砾又是出于什么目的,管砾是否有危险。
不会的,管硕安慰自己,如果阮流芳要对管砾动手,不可能在遇袭之夜将管砾带回家躲避。
管硕脑中思绪纷杂,几乎立刻就想给管砾回信。
可是管砾信中说琥珀身躯庞大,或许再用琥珀会引人注目。
需得再想个别的法子送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