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公府有两处书房,前书房是国公爷专用,后书房则是府上公子共用。
卓渊廷自幼习武,即便背对着房门,仍能听见来人刻意放轻的脚步。
似是个幼童。
门被轻轻推开,他想了想,装作毫不知情,仍坐着一动不动。
“我兄长呢?”
耳边突然响起一声堪称蛮横的诘问,如果不是在王府里经历太多,他恐怕要被吓得从椅子上掉下去。
他抬起眼,果然是刚才那个众星拱月的女童。
女童穿着月华色裙衫,面容生得实在精致,比王府里的姐妹都要出色。气度高贵,一派目无下尘的模样。
但他可不是能让人随意呼来唤去的身份。
所以卓渊廷只是淡淡地坐在那儿,不看她也不答话。
女童愣了一下,语气里明显带了点不悦:“我问你话呢,我兄长呢?”
“你是不会说话吗?”
“可我先前看到你同兄长说话了。”
“你是哪家的,在这里做什么。”
“我兄长竟同你这般无礼的人往来。”
卓渊廷终于气笑了,他本不想与小孩计较,此刻忍不住道:“若论起无礼,我怕是远不及你。”
林娴君双目瞪圆,眼眸看起来更加光彩晶莹。她不敢置信又疑惑:“你都这般年纪了,竟然同我一个小孩子计较!”
“什么叫做这般年纪。”卓渊廷发现自己低估了她,这哪里是个寻常任性女童,分明是个聪慧劣童。他不过束发之年,被她一说倒似耄耋老者。
“若论年纪,长幼有序,你是否该先向我行礼?”卓渊廷四两拨千斤的同时,他觉得自己像见鬼了,竟能同个孩子争辩。
女童瞪他一眼,正要气鼓鼓地说话,回廊处传来脚步声,瞬时像变了个人,优雅又乖巧。
“承翰哥哥。”行礼的动作如行云流水,说的话甜蜜又窝心,“仙儿许久不见你了,听下人说你在后书房,忍不住过来寻你。你近来一切可好?”
盛承翰摸摸她的包包头,刚想答话,就听高贵矜持的恭王世子忍不住冷笑了一声。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出于礼貌还是问询了一番:“鹤德这般情状,可是府上有哪里招待不周?”
“承翰哥哥,这人好生奇怪。”林娴君娇弱稚嫩地如同真正的六岁女童,“刚才仙儿同他说话,他竟毫不理会。”
盛承翰了解好友的性子,只将林娴君拢在怀里好生安抚:“仙儿不怕,此人是兄长好友,性子有些冷,不独是针对你。”
林娴君靠在盛承翰怀里,手指一对一对的:“可仙儿觉得,他似乎对仙儿有些偏见。不过不要紧,只要承翰哥哥不误解仙儿就好。”
缠着盛承翰说了会儿话,和他约好等他忙完就来陪自己玩,便高高兴兴地离开了。
盛承翰被妹妹哄得心花怒放,转头看见好友噙着一抹冷笑,理智霎时回笼。他笑着朝卓渊廷致歉:“舍妹顽劣,鹤德勿要放在心上。”
盛夫人没少回来同母亲和嫂嫂念叨,盛承翰岂能不知林娴君真面目。不过他是真心喜爱这个表妹,对她人前人后两幅面孔不仅不讨厌,反而觉得机灵可爱。
卓渊廷其实没多生气,林娴君这点小把戏同他在王府里见到的相比,甚至称得上友善。
他只是不能理解,林娴君为何唯独对着他似隐有敌意。就连那个才见面的小儿,她虽不喜,仍能颔首微笑。
不得不说卓渊廷才是真敏锐。
林娴君在没有确定自身安危之前,当然不会真正惹怒他。但用孩童的方式让他气闷一下,她也很开心。
在原书里,“林娴君”之所以败得毫无反手之力,卓渊廷是贡献巨大的。
可卓渊廷仍是在重重掩饰下,精准地捕捉到了一点敌意。
盛夫人和林娴君在镇国公府用了晚膳才回。
孩童觉多,林娴君由丫鬟伺候着洗漱了便沉沉睡去,翌日请安时才被盛夫人拉着询问了昨日的情形。
“武威侯府的小世子你可见到了?”盛夫人仍由林娴君折腾她昂贵的妆奁。
林娴君拾起一把钗子,看了看又放下:“见到了。”
“你觉得他如何?”话一出口,盛夫人觉得不妥,又换了个说辞,“他性子如何,你与他可玩得来?”
“无甚印象。”林娴君抓起一串南珠在头上比了比,“想来应该不是个多出众的弟弟吧。”
盛夫人微微蹙眉:“娘瞧着人家分明进退有度,是个温和有礼的孩子。还有,小世子长你一岁。”
“娘,你是不是不要仙儿了。”林娴君突然问道。
盛夫人一愣:“怎么这样想,仙儿,你是娘的心肝,娘怎会不要你了。”立时起身快步走过去将林娴君搂在怀里,想要打发人去查又是谁在背后嚼舌根子。
林娴君不甚高兴:“娘难道不是想将我早早嫁去别家吗?”
“……”盛夫人心情起起伏伏,倒不怎么讶异林娴君的早慧。高门贵女见识的迎来送往太多,通常比平头百姓家的女儿懂事更早。
盛夫人认真地问她:“仙儿,你当真不想定下小世子?”
林娴君坚定又果断地摇头,一心把玩盛夫人从镇国公府带回来的新玩意儿。
盛夫人心里叹了口气。
她私心里认为武威候府是一门极好的亲,武威候简在帝心不说,凭着甘氏和她的交情,仙儿成亲后的日子怎么也不会难过。
但仙儿实在不喜,依着她的性子,便是嫁过去了也难开怀。
盛夫人重新思索,除了武威候府之外,还有哪几家的公子可以考虑。见林娴君不知愁滋味的悠哉模样,好笑地将一柄金钗小心翼翼插进她的蒲桃髻中:“这些是宫中昭仪娘娘赐下的,你若喜欢便都拿回去玩。”
“昭仪娘娘。”林娴君回忆了下,“是外祖母的女儿吗?”
“是,也不是。”
“就像二妹妹她们那样吗?”
盛夫人笑了笑,没有回答。
她和盛琼丹都是庶女,可庶女与庶女之间也是有差别的。
盛家只有庶女,是否送女儿进宫,圣上其实并不在意。可盛家不敢冒一点险,毫不犹豫就将唯一适龄的女儿送了进去。
盛琼丹在府里时,最嫉妒这个三姐姐。一朝飞上枝头,哪怕并不得圣眷,也要三不五时赐下些东西,以彰显自己如今的地位。
盛夫人欣慰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忠勇伯府唯一的嫡女,只恨不得将所有好东西都堆到她面前。
“大小姐。”
林娴君停下脚步,看见从小径后缓缓走来的金姨娘。
金姨娘生得极美,美若天仙,“林娴君”长大后也是如此。
林婉萧却似盛夫人,艳若牡丹,热烈华贵。
原书里,林婉萧与盛夫人相认后,换上适宜的装束,俨然就是年轻时候的盛夫人。
林娴君摸摸自己的小脸,安静地等金姨娘开口。她没有请安,在忠勇伯府里,只要她不想,没人能教她低头。
金姨娘是她生母不错,但她不曾养育过她一日。原书里,在林婉萧出手后,她为了保全两个儿子,很快就选择了放弃“林娴君”。
“大小姐,昨日在镇国公府玩得可开心?”金姨娘眼眸深处含着温柔和慈爱。
这是她十月怀胎诞下的女儿,是伯府的嫡女,耀眼如明珠。
“自是不错,府中诸人都待我好。”
“那就好。”金姨娘犹豫一下,还是问出口,“听说武威候世子也在,他同你玩得可好?”
这样好的亲事,盛氏为何没有只字片语。
林娴君顿时没了兴趣。
还以为她想做什么,原来是打探那八字没有一撇的亲事来了。
“不好。”林娴君扭头就走。
金姨娘匆匆追了两步:“为何,可是他冷待于你?”
林娴君“哼”了一声,青梨和鸦果连忙拦住金姨娘。
她走了两步,回头朝她道:“我观此人,肖似父亲。”
金姨娘停在原地,略一思索,面上冷若冰霜。
肖似林茂南?那便是性子凉薄,利欲熏心了。
她脑中忽地闪过一个念头。
不过,侯府门楣还是太高了些。
大鄘朝每月下旬休沐设在近望日,忠勇伯府从初代伯爷开始,每月都在这日开家宴。
与寻常小家宴不同,大家宴所有人都要到齐,无论嫡庶。
林茂南坐在上首,林娴君左侧是盛夫人,右侧是林婉萧。姨娘们的位置在各位小姐之后。
最初主持家宴,林茂南还会端着大家长架子,之乎者也地发表一通长长的感言。但可能次数多了,他体会不到太多成就感了,只简单地宣布开宴。
林娴君视线不着痕迹地落在对面的兄弟们身上,思索着怎么才能搭上话。
忠勇伯府的四个公子全是庶出,这也是林茂南和盛夫人不合很重要的原因。如果不是碍于镇国公府的权势,只怕要贬妻为妾。
大公子林煜白生母宁姨娘早逝,早前养在老夫人膝下,入了学就搬到前院去了。
二公子林焞初是叶姨娘所出,三公子林熇明和公子林烨羡都是金姨娘所出。
林茂南随意用了些汤水就离场了。有人给他送了一对娇嫩可人的瘦马,被他养在前院,最近他三日里有两日是歇在前院的。
林茂南离场后,家宴氛围才终于有了热闹喜庆之感。
孩童的行为是最难以控制的,忠勇伯府最大的林煜白不过十二岁,最小的林烨羡还在奶娘怀里刚学会说话,几个孩童很快就无视座次和规矩凑到了一起。
林娴君安静地坐在盛氏边上。
这时候她一点都不惹事了,专注地看着案前一道果子,仿佛从未见过这样可口别致的果子。
盛夫人心中酸涩,她如今有仙儿,已是比前些年无所出时好了太多。可她的仙儿呢。
盛夫人无心再留,柔声问林娴君:“仙儿可要同娘一起回去?”
林娴君想了想,摇摇头:“娘,我去寻大哥玩可好?”
盛夫人将视线投向对面的林煜白,见林熇明和林婉萧围在他案前,林妘也跟在林婉萧身旁。
她私心里不想养别人的儿子,但也不是没有动过抱养林煜白的念头。无奈老夫人去后,那孩子已经大了,又被移到了前院。
看着林娴君渴望的样子,她只得应了,独自先回了锦绣堂同曾嬷嬷诉苦。
林娴君在心中感叹金姨娘的手腕,清冷如仙的皮囊下是满腹野心。
金姨娘有儿子,她的拥趸向姨娘可没有。盛夫人杵在那儿,哪怕她不亲近这个生母早逝的庶长子,也轮不到一个姨娘。
可幼童就不同了,况且自家兄弟姐妹,亲近才是好事。金姨娘和向姨娘的孩子这些年与林煜白走得近,两人借着孩子的手给林煜白送了不少温暖。
原书里,林煜白有状元之才,成为林婉萧后期复仇的重要帮手。
林娴君趾高气昂地坐到了林煜白旁边,颐指气使地问:“你们在说什么?”
仔细看,她眼里其实满是拘谨和忐忑。她只是想要亲近兄弟姐妹们。
可孩童似懂非懂。他们不敢一哄而散,却各自找了借口很快就回到了各自的生母身边。
林煜白没有离场,也主动同林娴君搭话,但林娴君就是感觉不对。他看向她的时候,没有看林婉萧那样的柔和爱护。
她无措地在那里呆坐了一会儿,脸色沉下来,怒气冲冲地向外跑去。
出了乐孺堂,怒气冲冲慢慢变成了狡黠的笑。
林娴君的目标本来就不是和林煜白或林熇明培养什么兄妹之情,而是让金姨娘愧疚。
你看,因为你的缘故,亲女儿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亲兄弟与别人亲近,只能一个人落寞地离开。
你愧疚吗,心疼吗。你又会为此做些什么呢?
就像林娴君算计的那样,金姨娘心疼了。她懊悔自己的疏忽,她的女儿是大小姐,也是个孩子,哪能没有兄弟姐妹陪伴呢。
可她能怎么做。
盛夫人对她甚是防备,尤其这阵子仙儿出了几次意外,每次都有林婉萧的身影。虽然查明了与林婉萧确实没有干系,但耐不住盛夫人迁怒,罚了林婉萧禁足和抄经跪佛。
对大人来说,盛夫人这般手段算得上大度。可林婉萧不过六岁幼童,这惩罚对她来说就有些难熬了。
金姨娘面上装得难过,实则乐见其成。多好笑,盛琼芳,若你有朝一日知道真相,会不会悔恨至死。
但她忘了儿子已经大了,会心疼妹妹了。
林熇明连带着林煜白,都对林娴君冷冷淡淡。他们不敢对嫡妹做什么,却可以什么都不做。
当金姨娘的视线落到林婉萧身上,看见她在和兄弟玩闹中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时,心头涌上了阵阵不平衡。
这种不平衡迫使金姨娘出手了,林婉萧在无声无息中和兄弟渐行渐远。
而林娴君也没能闲着,宫里的昭仪娘娘又出了昏招。她同圣上哭诉思家之情,想见一见闺阁中最要好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