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宫大院，雕栏玉砌。

    朱墙之间，琉璃瓦上，穹顶高远辽阔，是后世无法想象的明净湛蓝。飞檐翘角之下，宫铃迎风而鸣，世世代代，朝朝暮暮，俯视这座肃穆巍峨的宫城。

    林娴君跟在盛夫人身旁，在丹华门下了马车换乘宫轿，一路朝后宫而去。

    宫里氛围端严肃穆，带刀侍卫重重把守宫门，宫人规规矩矩地垂眸低首，贴着宫墙安静有序地行走。

    永嘉帝是大鄘朝第七代皇帝，八岁听政，十五岁平乱，十六岁登基，手腕堪称狠厉，皇权浴血弥固。

    电视剧里皇帝要被迫娶这个嫁那个，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和大臣慢条斯理打太极，在永嘉帝这里都是不存在的。他出生即被封太子，虽两岁丧母，却不影响先帝却为他荡平登基的一切阻碍。

    手握军权，东宫一应文武班底俱全，永嘉帝的皇权稳固得让人生不出半点反意。

    此处需要致敬遥在百色的南王，无论在第一周目还是第二周目，他都勇敢地起兵了。但每次都失败了。

    林娴君真心希望盛昭仪能耐再大些，至少能让她提前踩一踩永嘉帝这个点。

    永嘉帝孩子那么少，也许他不会介意多个养女？

    然而，一到华音宫她就知道难了。

    华音宫离皇帝住的乾清宫有十万八千里远，基本是在对角线的两端。宫中陈设布局虽大气华贵，没有失了皇家底蕴，可对比一路走来经过的永福宫、关雎宫、甘泉宫等宫殿，华音宫占地委实不大。

    盛昭仪不过双十年华，身着华服端坐在上首，神态带着久在皇家浸染才有的威严感。若是不知内情，若是没有见过其他宠妃，着实会相信她在宫中过得不错。

    她含笑睇着盛夫人和林娴君行完礼，温声道：“三姐姐勿怪，实在是本宫思家心切，才厚颜求了圣上见一见家人。本宫还在闺中时，常听祖母与母亲说起三姐姐，心向往之。奈何如今终于有机会，与三姐姐好生一叙。”

    一口一个本宫，做足了高高在上的姿态，似是要将从前屈于人下的卑微尽数抹除。

    盛夫人进宫前就料到会是这样，心态倒很平和。她敛眸称不敢，又夸赞盛昭仪的雍容气度，应答得体挑不出分毫不是。

    盛昭仪掩唇笑得花枝乱颤，头上的步摇轻轻晃动，明艳动人。她又将话题引向林娴君：“三姐姐，这是就娴君吧，瞧着真是个可人的孩子。好孩子，上前来让姨母好生看看你。”

    林娴君起身行礼，余光瞥见盛夫人微微颔首，缓步走到盛昭仪跟前，按照规矩跪在地上。

    一般来说，宫妃接见家人，私下里是不会对礼节有过多要求的。便是要跪拜，也会命人取了软垫，礼毕即请起。

    林娴君垂眸跪在地上，听着盛昭仪看似关心地问询日常琐事，就是不叫起身。眼珠一转，小小的身体晃了晃，随即倒下。

    “仙儿。”盛夫人虽看见林娴君在袖中朝她比划了手势，但见她晕倒，还是心神大乱。她压抑着怒气对盛昭仪道：“小女前些日子落了水，身子尚未恢复。请娘娘容臣妇与小女现行告退。”

    盛昭仪被林娴君的动静唬了一跳，随即有些不悦。

    永嘉帝的妃子不算多，但明争暗斗绝不会少。她见得多了，心肠也就冷硬了。

    听见盛夫人暗含怒气的请辞，她短暂地心虚了片刻，但她是决计不会答应的。若今日任由盛夫人带着昏倒的林娴君出了这宫门，明日关于她跋扈的传言就会满宫都是。

    盛昭仪招来宫婢：“带娴君到后面休息，拿了牌子去请王太医。”

    又安抚盛夫人：“三姐姐，是妹妹疏忽了。你且耐心等待，王太医专替皇子皇女请脉，让他给娴君瞧瞧。三姐姐应当也不想娴君这般回去吧。”

    宫里的人会说盛昭仪跋扈，但宫外的人会揣测林娴君在宫中失仪。不管怎样，总是不利于林娴君的名声。

    盛夫人思及此，不得不按捺住冲动。

    林娴君被人抱去了华音宫偏殿，又趁着没人注意溜了出去。

    她人小，宫中大道小径纵横交错，林木亭台掩映，竟一路跑到了定安门。

    定安门是后宫与前朝交界处，看守的侍卫显然比后宫的更为精干，人高马大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儿，气势十足。

    林娴君过不去，也没有理由过去，只能眼巴巴地在门口转悠。

    宫中从未有过如此情形，宫人不敢，宫妃不会。看守的侍卫面上古井无波，实则心里也很慌。这到底哪儿来的小孩。

    “仙儿？”

    宛如天籁之音。

    林娴君抬眼望去，果然是盛承昭，镇国公府嫡次子。

    是了，他年前进了宫里做了三等侍卫，年纪轻轻已是正五品的品级，教林茂南好一阵艳羡。

    “承昭哥哥。”林娴君高兴地几乎小跑过去。

    “你怎么在这儿？”盛承昭见她今日发髻梳得格外精致，忍住掐她发包的手，将她带到一旁。

    林娴君难得忸怩，雪白的小脸上竟有些许晕红，看得盛承昭大为惊讶，也愈发好奇。

    “今日娘带我去拜见昭仪娘娘。”林娴君想了想，示意他低下头来，趴在他耳边小声告状，“她教我跪着，一直不让起来，膝盖太疼了，我就装晕了。”

    盛承昭心疼了一下：“仙儿真聪明。那你怎么跑到这儿了，可有上药？”几乎不往来的庶出姑母和灵秀讨喜的小表妹，他自然偏后者。

    林娴君摇摇头，眼睛往定安门后面看：“承昭哥哥，你是不是每日都能见到圣上？圣上是什么样的呢，果真像戏文里那样威仪不凡吗？”

    盛承昭琢磨了一下，会过意来：“你偷跑来这里就是想见圣上？”

    林娴君小脸大眼，眼角微微扬起，小嘴红润，当她用渴望又信任的眼神看向一个人时，那个人往往很难硬起心肠。

    盛承昭也是。但此事当真不好办，圣颜岂是说见就能见的。

    林娴君见状，可怜兮兮地讲起自己对永嘉帝的崇敬爱戴，对永嘉帝种种行迹了解得比盛承昭这个御前侍卫还详细，稚子尊崇半点不掺假。

    他和小精怪对视半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不要乱跑，在这里等我。”

    盛承昭先招来宫人，让他同华音宫和盛夫人交代清楚林娴君的位置。接着又去找了上峰侍卫班领宇文继忠。

    他本意是让林娴君藏在定安门卫所内，若圣上要进后宫，经过此处能远远看上一眼。

    宇文继忠眉头皱得死紧，认为这与窥视帝踪无异，低声斥责他胡闹。两人都没看见一个身影悄悄离开，朝四卫急急赶去。

    不等盛承昭再磨上一会儿，侍卫内大臣召见，将盛承昭连同所在二卫狠狠斥责了一番。

    事情仍是惊动了御前，永嘉帝搁下朱笔，淡淡地看向大伴申公公。

    申公公刚进宫时受过宇文太妃的恩，平日里虽不提，对宇文继忠却是有所关照。但忠君乃是第一要义，他心里为宇文继忠叹了口气，如实回话：“回圣上，是侍卫内大臣广大人下令处置三等卫二所，原因是妄图窥视帝踪。”

    “朕记得二所班领事宇文继忠，他一贯行事稳妥。”

    “是，圣上圣明烛照。此事却是由三等卫盛承昭而起。”申公公弯腰，此事本可大可小，全凭圣上心意。见永嘉帝似乎感兴趣，又事关镇国公府嫡子，斟酌着将事情始末道出。

    永嘉帝听罢，不轻不重地瞥了申公公一眼。

    申公公后背起了一身冷汗，好在永嘉帝没有计较他那点小心思。他在回禀时，有意突出了六岁女童对圣上的尊崇之心，希望永嘉帝能从轻发落。

    永嘉帝道：“如此，朕倒不好同个幼童计较。那孩子既唤盛昭仪一声姨母，便也是朕的晚辈。宣她觐见吧，就当全了她的心愿。”

    只是这心愿，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呢。忠勇伯府……

    永嘉帝转了两下伽南香金粟寿字十八子，面色和煦。

    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林娴君正死死扒着盛承昭不肯放开，一放开他就要教人拖下去打板子了。

    她也没想到盛承昭这么不靠谱，竟然想出这么个馊主意。她本意是让盛承昭报给上峰，在宫中引起一点小小的舆论，能够让永嘉帝注意到就行。

    盛承昭还是没忍住捏捏她的发包：“仙儿听话，哥哥皮厚，区区二十辊而已，罚完哥哥还能背着你走回去呢。”

    侍卫内大臣广汉遥忍了许久才没有破口大骂，此事可大可小，但他不能不作为。被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一说，倒显得他徇私了一般。

    难怪镇国公要将这小子送进宫来当侍卫。

    一群侍卫不好动手拉扯一个小女童，华音宫之前倒是来了两个宫婢，但她们也不敢动手，僵持不下，只能等盛昭仪和盛夫人亲自过来。

    御前伺候的宫人就是在这个时候到的。林娴君眼睛一亮，狐假虎威地拽着盛承昭一起去了养心殿。

    养心殿不同于太极殿或乾清宫，圣上接见臣子更为随意，毋须唱名，只由宫人传话，圣上允了即可入内。

    林娴君只来得及学了拜见后宫娘娘的礼仪，好在盛承昭临时教导了一番，不至于太没规矩。她进去后眼睛不敢乱瞟，小心翼翼地垂眸低首行了礼，盯着足下的杏黄地串枝花栽绒毯等待叫起。

    在货真价实的皇帝面前，真诚是最重要的，除非拿过奥斯卡。

    “起来吧。赐座。”

    林娴君听见一道沉稳的男声，音色说不上动不动听，但说话的韵律很特别，让人一听就知晓这是个久居高位之人，惯于发号施令。

    “谢圣上。”对比盛昭仪，永嘉帝真称得上有风度。

    养心殿的每一把椅子都堪称艺术品，用料名贵，雕工精美。就是太高太大。

    林娴君呆了下，小脸涨得通红。这可怎么办，难道她要当着永嘉帝的面爬上去吗。

    她听见永嘉帝轻笑一声，随即有宫人贴心地将她抱上了椅子。

    “圣上圣明。”林娴君坐好，趁着道谢的间隙，飞快地抬起眼看向永嘉帝。

    一眼如东风夜放花千树。

    穆穆帝王，神仪明秀。

    丹凤眼狭长幽深，鼻梁笔直高挺，山根几乎连到眉心，给人一种近乎倨傲的贵气与锋利感，唇边一抹淡淡笑意却又中和了这种教人心惊的金戈之气。

    着明黄色缉线绣云龙纹天马交领广袖袍，嵌青玉錾刻二龙吐焰金冠束发，尽显帝王威仪。

    林娴君原本只是想认认脸，却被震得忘了收回视线。

    “大胆！”申公公轻斥。

    林娴君没有如他所愿老老实实地低头回话，反而大着胆子请求永嘉帝：“圣上，臣女能离您近些吗？”

    永嘉帝见多了臣服在皇权之下的人，却是第一次感受到来自幼童的尊崇。不是年幼者对年长者的尊崇，而是对他作为帝王的尊崇。

    他觉得很新奇。

    他登基至今七载，尚只有已故德妃所出的大皇子与怡嫔所出的二皇子。大皇子病弱，二皇子尚不知事。他实在是没有多少与孩童相处的经历。

    因此，他恩准了忠勇伯之女的请求。

    林娴君由宫人抱离椅子，缓步试探着，直到走到永嘉帝身侧。

    申公公屏住呼吸，觑着帝王神色，准备随时将人拦下。可直到林娴君绕过御案走到帝王身边，也不见帝王有半点不悦。

    永嘉帝确实没有不悦，他看着林娴君规矩又放肆的脚步，大胆又小心的目光，想起了曾在东宫横行霸道的那只狸奴。

    那是母后留给他的，长长的毛发如雪般洁净，鸳鸯瞳清澈又神秘。刚到东宫时也如林娴君这般，小心谨慎地试探，直到在他的卧房安了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