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林娴君满目认真,“臣女本有很多话想对您说,可真正见到您了,臣女却说不出口了。”
她嘴角微微翘起,竟是有点得意又骄傲:“您不是我想象中的样子,却是真正的圣上。”
可能是年岁尚小,林娴君这话说得有些含糊,可无论永嘉帝还是申公公都听懂了。正因为听懂了,稳如永嘉帝也忍不住龙心大悦,有了些逗她的闲情逸致:“那你想象中,朕又是何种模样?”
林娴君一脸老实:“我外祖那样。”
她想了想,觉得描述不够准确,补充道:“臣女不是说相貌,而是给人的感觉。”
镇国公知天命之年,自是古井无波,老神在在。
永嘉帝有些接不上话,便语气温和地问她:“如今你已见到朕了,可还有什么其他心愿?”
“其他心愿,什么都可以吗?”林娴君双眼发亮,一派天真无邪。
永嘉帝颔首,只要不是太过分的请求,不管她背后是盛昭仪还是忠勇伯府,他可以全作不知情,悉数允了。
申公公不知帝王所思,为林娴君暗暗捏了把汗。
林娴君露出个高兴地笑容,恭恭敬敬地跪下:“圣上,臣女有两个心愿。”
“一是恳求您饶恕兄长,此事全因臣女而起,若果真要罚,臣女愿一力承担。”
永嘉帝盯着她头顶的小发包,上面两只金丝蝴蝶随着她的跪拜微微翕动,似要振翅而飞。他道:“可进学了?”
“是,家中姐妹长到五岁都要进女学。”林娴君摸不着头脑,怎么突然问这个。
永嘉帝道:“便罚你抄千字文十遍,以偿兄长之过。”
林娴君愣了下,抿了抿唇,脸上露出一个浅浅的小窝窝:“谢圣上!”
“臣女还有第二个心愿,就是……”林娴君深呼吸,鼓起勇气大声说道,“您能抱抱臣女吗?”
不及永嘉帝反应,申公公便脱口而出:“大胆!”可不就是大胆,要知晓永嘉帝抱皇子的次数都是屈指可数的。
永嘉帝广袖微抬示意申公公无妨,问林娴君:“如何会有这一心愿?”
林娴君眼睛慢慢黯下去:“是臣女厚颜。臣女知晓,今日能得见圣颜已是极大幸事,日后可能再没有了。父亲不曾抱过仙儿,可君为国父,若圣上能抱抱仙儿,便是往后只能在家中为圣上祈佑,仙儿也觉得心满意足了。”
永嘉帝不言。
他乃九五之尊,这一生能见到他的人,除了后宫女眷,莫不是王侯将相或有大功之人。
许多人只是在他跟前如镜花水月般走了一遭,他不记得他们,他们却会铭记他一辈子,铭记面圣的莫大恩荣。
本以为林娴君是盛昭仪或忠勇伯府推出来的椽子,他顺水推舟看看也无妨。真见到了,他就知道她不是。
不仅不是,还意外地可心。
永嘉帝甚至开始揣测,日后若有了公主,是不是也能像林娴君一样机灵可爱。
他沉默地将林娴君抱到膝头,像抱着自己的小公主那样,低声问她:“可是如此?”
林娴君瞪大双眼,少顷便红了眼,她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地谢恩。犹豫片刻,顺从心意扭着小身子窝进了永嘉帝怀里靠着。
永嘉帝身上有种浅淡却不容忽视的香气,似松柏,如乌沉。
她突然很困,神魂疲惫那种困。
她想,如果永嘉帝真是她爹就好了。
永嘉帝抱着小小软软的林娴君,从僵硬到放松,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说不清是新奇还是怜爱更多。
他忽然想起皇兄忠毅王抱着小郡主乐颠颠来求封号的样子,有些了悟。
这种感觉促使他在察觉到林娴君的昏昏欲睡时,不但没有阻止,反而令申公公噤声。他抱着小小的一团,听着她熟睡时细弱平缓的气息,心头一片宁静。
林娴君本就不困,只睡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她一动,永嘉帝也醒了。
只这一小会儿,林娴君对永嘉帝的怯意消去不少,永嘉帝亦待她有了些不同寻常的温和。
她揉着眼睛看看永嘉帝,慢慢从他怀里滑下去:“圣上,我该回家了。”
她脸上还带着刚睡醒的红晕,眼眸晶莹,后退一步行了大礼:“愿圣上万寿无疆,福泽绵长。臣女会一直记得您。”
申公公提心吊胆许久,揣度着永嘉帝的心意,立时亲自将林娴君扶了起来。
看着林娴君小小的身影消失在养心殿门口,永嘉帝莫名觉得有些遗憾。
他想起唯一的皇姐,正是父母双亡才被先皇接到宫中养在了窦太妃膝下。
盛昭仪和盛夫人早就到了养心殿候着,只里面不通传,她们进不去。
中途申公公出来传旨,免了卫二所和盛承昭的责罚,两人的心放下了大半。
盛昭仪是怕盛承昭和林娴君闯祸连累自己,本就不得宠了,再要惹出事来,淑妃能将她直接禁足了。反正留在这里也见不到圣上,她哼了一声,带着宫人扭头就走。
盛夫人既担心林娴君触怒圣上招来责罚,又害怕因盛承昭受刑惹得镇国公府不喜。她毕竟不是镇国公夫人的亲女。
盛承昭心知必是林娴君求情,与盛夫人约了过些时候去伯府看望林娴君,便回了卫所主动向宇文继忠领罚。圣上仁慈可以不追究,但卫所不能没有规矩,否则天威何在。
林娴君出了养心殿,顾不得礼仪朝盛夫人跑去:“娘!”
她撒娇:“娘,是仙儿不好,让娘忧心了。可是娘,仙儿见到圣上了!”
林娴君小嘴叭叭全是对永嘉帝的溢美之词,又是在宫里,盛夫人不好斥责,只能牵住她坐上了离宫的轿子。
真是片刻离不开眼,一没看住,在皇宫里都能跑不见。永嘉帝岂是好相与的,所有忤逆他的兄弟,此刻俱已同先帝团圆了。
出了宫门,有宫人上前引他们坐上皇家车骑,说是奉了圣上口谕,护送忠勇伯府夫人与大小姐回府。
盛夫人实则还有一点忧虑,虽然林茂南畏惧镇国公府的权势不敢薄待她和仙儿,可他若要管教宫中失仪态的女儿,却是任谁都说不出半个不字。
如今圣上金口玉言让人护送,即是表明不再追究。不仅不追究,甚至算得上恩宠。
盛夫人最后一点忧虑也没了。她看着正笑眯眯托宫人向圣上道谢的女儿,目光扫到她发顶,无奈地摇了摇头。
仙儿今日戴了最喜爱的金累丝嵌宝珠蝴蝶发钿出门,现下少了一只,必是落在了宫里,找不回来了。权当是给她的教训吧。
养心殿中,永嘉帝拾起一只小小的累丝蝴蝶,教申公公取来匣子放进去,随手搁在了身后的多宝架上。
本以为此事已了,盛昭仪却在打听过养心殿发生的事后动了歪心思。
圣上平日里对两位小皇子态度平平,如今看来确是更喜爱小公主。她躺在寝殿里,望着头顶的百子千孙帐,渐渐有了个想法。
林娴君不知,她已经放弃了算计永嘉帝的想法。帝王心术也好,天家恩赐也罢,就冲他今日的举止,她不想把他扯进忠勇伯府这摊烂事里面。
时间还长,她总会有办法的。
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忠勇伯府,云梦轩。
林婉萧浑身冷汗,从噩梦中挣扎着醒来。
不,那不是梦,那是她的上一世!
平日里安静和顺的眼神被疯狂和恨意取代。金曳云,林娴君,柴靖昌……她紧咬贝齿,在心中无声地发誓,必要这些人血债血偿。
林娴君从宫里回来,再见到林婉萧时就知道,她已经不是之前那个她了。
不管再怎么隐藏,她目光里的阴毒憎恨总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
林婉萧第一次违背金姨娘的意愿,尤其在盛夫人面前。这让她有种说不清的快意。
她口齿清晰地复述:“母亲,女儿想去敬柔长公主的踏春宴。”
在那些飘荡在京城的黑夜里,她知晓了许多秘密。可她被困在忠勇伯府,孤掌难鸣。只有走出去,才能破解眼前的困局。
盛夫人惊讶地看着意见相左的母女俩,想了想还是答应了林婉萧。
事实上,她也不想林婉萧跟着仙儿出门赴宴,这些年不管是不是她在暗中捣鬼,总归有她在的地方,仙儿就会出事。
不过她同仙儿一般,明年就要及笄了,亲事早些相看起来也不错。她虽不喜林婉萧,却不会在这种事情上为难她。倒是金姨娘,竟也分毫不为女儿打算么。
金姨娘看着林婉萧,眼底冷光一闪而过。不过当着盛夫人的面,不仅没有露出丝毫不悦,反而一脸惊喜和动容。
林娴君玩味地看着几人的神情,亲昵地靠在盛氏肩头道:“娘,你赏二妹妹和三妹妹些首饰吧。长公主的宴可不同寻常,穿戴若太过寒碜,恐失了伯府颜面。”
盛夫人嗔怪:“你这猴儿,倒是将娘当成银楼了。”便是林娴君不说,她也要给的。失了伯府颜面只是其一,怕是还要传她苛待庶女。
林婉萧垂眸不去看两人母慈子孝的模样,她怕自己多看一眼都会抑制不住心中的激愤。
况且有些情形同上一世有出入,她还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
“夫人,宫里来人了。”周管事匆匆来禀,脚步虽急切,面上并无惶恐。
这几年,宫中常遣人至忠勇伯府,或是接大小姐进宫陪伴盛昭仪,或是送些赏赐。见得多了,下人也从最初的诚惶诚恐变得坦荡稳重。
盛夫人携了府中诸人到前院,一个满身肃穆的老嬷嬷并御前伺候的梅公公正候在厅堂。
“娴君小姐。”乐嬷嬷的一脸端肃在见到林娴君时竟如春雪消融,化作和气宽厚的笑容,“宫中听闻您过几日要去敬柔长公主的踏春宴,特吩咐奴婢给您送些东西来。”
林娴君平静地领了东西,心中有些气闷。
当年盛昭仪病急乱投医,过了些时日又以喜爱小辈为由接她入宫玩耍,妄图用她来吸引永嘉帝的注意。
盛昭仪成功了,也失败了。
永嘉帝确实记得林娴君,不仅检查了她抄的千字文,还亲自教她读书写字,待亲生的小公主也不过如此。
盛昭仪欣喜若狂,只是没过多久就成了笑柄。起初几次御驾还亲至华音宫,后来许是厌烦了盛昭仪的做派,直接派人接了林娴君到前朝。近两年林娴君年纪稍长,为着林娴君的名声考虑,宫中遣人时才不直接表明是圣上吩咐,而是以盛昭仪作为幌子。
宫里这些年又添了一个三皇子,始终没有公主,林娴君在宫中的待遇等同于公主,跟着盛夫人出门赴宴也备受礼遇。
永嘉帝一旦对一个人好,当真是面面俱到的,小到一日三餐,大到封号食邑。在这种近乎溺爱的关怀下,林娴君差点相信永嘉帝真的将她当作了宗亲小辈。
直到前几日在宫中,她试探着提起自己的亲事。
如今她确实备受永嘉帝宠爱,但永嘉帝是否会为了她与一个战功赫赫的亲王为难,谁也不能肯定。大皇子虽然病恹恹的,但一时半会儿死不了,若她能成为皇子妃,永嘉帝必然不可能献祭上了玉牒的儿媳。
可永嘉帝虽没有明说,拒绝之意却表露无遗,两人不欢而散。
她本以为日后是进不了宫了,过往恩荣俱将烟消云散。可他又遣人送来踏春宴的衣衫首饰,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一如往昔。
林娴君实在不懂永嘉帝在想什么,想要问个明白,一时半会儿又不想见到他。她想,那就等踏春宴过后再说,如果能在踏春宴上寻到其他人选,正好让他给自己赐婚。
三月初八,春光明媚,鸟语花香。
敬柔长公主的踏春宴设在先皇所赐的意翠别庄,起初是供高门夫人和贵女赏春玩闹,后来渐渐变成了未婚男女相看的场合。
盛夫人带着忠勇伯府三位姑娘一到就引起了诸多注视,当然大多是冲着林娴君而去。
林娴君深受圣上恩宠在高门大户里不是秘密,娶了她就如同娶了公主,还不用受驸马不得入仕的规矩束缚。只是林娴君在宫里的时日多,不常参加宴会,许多人家不得一见。
盛夫人的两个嫂嫂也来了,还有武威候夫人甘氏和明淳候夫人罗氏,几人很快坐到了一起,打发小辈们自去玩耍。几家不常往来的夫人对视一眼,纷纷走上前去攀谈。
盛夫人心知女儿对婚事自有主意,只含笑与各家夫人聊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甘夫人和她的二嫂林夫人倒是格外热情地帮着招架明里暗里的试探。
甘夫人的意思她很明白,可没想到二嫂也起了心思。盛夫人暗暗思忖了一番盛承睿的家世品貌,觉得不必柴靖昌差,对林夫人抛来的话引子便没有直接拒绝。
离了夫人们的视线,林婉萧头也不回地走了,林嫣在林娴君身旁亦步亦趋。
“仙儿妹妹。”
“林姑娘。”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林娴君只后悔刚才没走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