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卓渊廷到得比她更早。
林婉萧推开厢房的门便看见一个满身冷肃的背影,似有无限孤寂。想必他已经遣人查探过了,相信了她所言非虚。
亲自下令开启生母的棺椁,又得知生母是枉死,且弑母凶手……林婉萧心中轻叹,他与她也算是同病相怜了,父亲都有一个罪大恶极的妾室。
“林二小姐。”卓渊廷嗓音微哑,“你所求为何。”
林婉萧立在卓渊廷身旁,面上带笑,语气肃杀:“公道。”
她缓缓地给卓渊廷讲了一个故事,这故事只有一半,因为还有一半她不曾亲自参与,也因为还有一半她可以重写。
便是只有一半,亦是字字血泪,只无论如何也不会有人知晓了。那些惨烈的过往,她只能独自咽进肚肠里,除非血债血偿,否则将化作焚心蚀骨的毒,蚕食她的往后余生。
卓渊廷万万想不到竟是这样。他的脑中短暂地浮现出了那跋扈小童的身影,小童又变成了一个少女。
一眼如玉树琼苞堆雪,雪月相宜,梅雪清绝。
但确实只是很短暂的片刻,他听见自己对林婉萧说:“那往后一段时日,便请林二小姐赐教了。”
林婉萧要求卓渊廷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帮她找到一个人。找到这个人,就能证实金姨娘当年确实偷梁换柱了。她轻抚自己的脸,其余的,便无需多言,孰真孰假世人自然分明。
卓渊廷应了,当即抬手招来王府暗卫去查。林婉萧感念他行事磊落,提醒道:“王妃的毒,或可从侧妃身世入手。待你查明一切,或许还能知晓一个天大的秘密。”
确实是天大的秘密,将恭王府的天彻底捅破了。
卓渊廷眸色稍缓:“多谢林二姑娘提醒。”他没有满腔正义地劝她不要再对林娴君下手,林娴君毕竟是最大的得利者,就如他的好弟弟一般。况且,这也不是他该管的事。
宫中,林娴君坐在养心殿的龙椅上,听皇室影卫复刻卓渊廷和林婉萧见面的情景,连声音和语气都模拟得分毫不差。
回禀完,影卫自行退下,申公公跪在地上满头细汗。
永嘉帝将沉默的人揽进怀里重新坐到龙椅上,轻轻拍着她单薄的背脊。
“你就不问问我如何是好?”林娴君拽他帝冠上垂下的纮綖,胡乱绕出几个奇奇怪怪的绳结。她实在装不出难过,毕竟早就知道了。
永嘉帝温和地注视着她:“你想如何,便是如何。”
“若我就想做这伯府嫡女?”
“有何不可。”永嘉帝语气不变,任由她在怀里翻来覆去。
林娴君折腾够了,老老实实窝好,对他说实话:“其实我早就知道了。金姨娘从不为林婉萧谋划,私下里待我很好。林婉萧……相貌肖似母亲,不过金姨娘日常将她装扮得大不相同罢了。”
她垂头丧气地说:“我先前正是怕极了,才想着嫁入高门。如今倒是无妨,便让他们查。不过”她狡黠一笑,“林婉萧欲害我,这又是另一码事了。你先不要把我召进宫里。”
永嘉帝轻抚她全无簪环佩饰的小脑袋,终于叹了口气:“依你。”
看着又高高兴兴伸手去摸他眼睛和鼻子的少女,永嘉帝环着她的手力道逐渐加重。
帝王是九五之尊,可九五之尊仍是凡夫俗子,心中有了情亦不能免俗。他并非不食烟火之辈,自然知晓情字难堪,明悟自己对林娴君的真实心意后,恨不能即刻大婚,将她接进宫中昭告天下。
他不是重欲之人,亦非无能之辈,已决意散了后宫。可他心有困惑,林娴君分明对他有情,为何却无独占欲,甚至不曾想过要嫁给他,而是任他“召”进宫里。是不够信重他,还是不够……爱重他。
不过永嘉帝毕竟是天潢贵胄,又御极多年,他很快便放下了这无谓的困惑。来日方长,无论林娴君的信重还是爱重,他都会得到。
在没有其他人阻挠的情况下,卓渊廷很快就找到了林婉萧要的人,并顺手帮林婉萧解决了一个大麻烦。
林婉萧托暗卫带去了第三个秘密,仅一个字,“南”。
卓渊廷展开密信思索片刻,瞳孔骤然一缩,背后沁出冷汗。他铁青着脸,一掌将书案劈得裂作两半。
京城入了冬,不下雪便已极冷。
忠勇伯府锦绣堂中燃了地龙,安息梅香幽幽萦绕,本该温暖如春惬意无比,可盛夫人却如坠冰窟,仿佛神魂都在打颤。
林婉萧一袭华服立在厅中,神色冰冷,脚边跪着个畏畏缩缩的老妇。
“母亲,人证在此,婉儿所言字字真切。”
盛夫人双目死死盯着那老妇,手紧紧抓住林娴君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刺破她的皮肤。
老妇小心地抬头看了林婉萧一眼,触及她幽微的双目,吓得大喊:“奴婢招,奴婢全招!是小姐,小姐逼迫我们姐妹二人。”
老妇如同枯败的落叶,干瘦的身子微微颤抖,惊惧地讲起了那段往事:“奴婢是金家的家生子,伯爷开恩,教小姐带了两房陪嫁,奴婢便是这样跟着小姐进了伯府……”
金姨娘因为出身不如盛夫人,又因爱慕林茂南,无奈委身为妾。可日子一长,就知道男人的情谊分毫靠不住。在这个如囚牢般的后院里,她开始怨,开始恨,这种怨恨促使她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让自己的女儿代替盛夫人的女儿,成为伯府嫡女。
金姨娘与盛夫人差不多是同时有孕的,月份大了,又诊出腹中俱是女儿。
镇国公府早早寻摸了两个稳婆送到伯府。金姨娘耐得住性子,直到快要瓜熟蒂落才设计让其中一个稳婆摔断了腿。不等盛夫人反应过来,便狠心给自己和盛夫人都下了催产药,同时让奶娘梁嬷嬷灌醉了另一个稳婆。
无奈之下,盛氏和金姨娘同在一个厢房中生产,用的俱是伯府从外头给金姨娘请来的姚稳婆。
没有人知道,梁嬷嬷有个一母同胞的妹妹,自小被养在外头,后来做了稳婆。养大梁嬷嬷妹妹的那户人家,姓姚。
姚稳婆按照姐姐的交代,调换了两个孩子,事后却因此送了命。梁嬷嬷装疯卖傻,又有奶大金姨娘的情分,终究逃过一劫,十几年来一直被关在金姨娘陪嫁的庄子上,直到被卓渊廷的人带走。
“金曳云,你这贱妇!”盛夫人泪流满面,冲到金姨娘面前狠狠掴了她两巴掌,犹不解恨,竟拔了金簪欲要刺死她,被林茂南下令拦住。
“够了!”林茂南大喝一声,他似是受了很大打击,不敢置信地看着金姨娘,看着自己年少时的神女,数十年以来的掌心娇,“云儿,我以为你是心甘情愿的,不想你竟怨我至此。”
金姨娘被几个婆子死死按住,因堵了嘴不能言语,起初目眦欲裂,见盛夫人如此癫狂情状,竟是痛快狂笑一般。
林茂南让人扯了堵住她嘴的巾子,她冷嗤一声,无暇的芙蓉面仍旧美丽动人,泛起一个古怪的笑容:“心甘情愿?”
“林茂南,你忘了当初如何哄我的?你说父母之命难违,不得不迎盛氏过门,但你必定不令她诞下子嗣,待七年一过便休了她,仍旧让我做你的妻。”金姨娘似在回忆,又似在质问,“可后来呢?你放不下镇国公府的权势,舍不得盛氏的美貌,终是教我做了真正的妾。”
“云儿,你扪心自问,这么多年以来我待你不好吗?”林茂南被戳破真面目,却只一味追问金姨娘,倒显出了几分深情。
只是这深情,金姨娘难以消受:“你闭嘴!”她话锋一转,指着盛夫人,“伯夫人,盛琼芳,你很自得于出身镇国公府?可你别忘了,你不过是个庶女!如今你的女儿,仍旧是庶女!”
“呵,便是如今知晓真相又如何?我儿做了十几年伯府嫡女,圣眷深浓,满京城里哪家嫁不得?林婉萧呢,她受的是庶女的教养,永远上不得台面!”
林娴君垂眸,金姨娘现在说的这些不过是在提醒林茂南她的价值,提醒他仍要善待于她。可她当年所作所为,也确是为了满足一己私欲。
盛夫人怔怔地扭头看向林婉萧。林婉萧做了几年鬼,见多了高门大户的阴司,气度与城府远非从前可比。此时着华服佩珠宝,傲然而立,也颇有几分高门嫡女的姿态。
她又去看林娴君,看着看着,眼泪又簌簌落下来。
林娴君双目含泪,无声唤她“娘”,手上还抓着个半成的络子。那日去侍郎府赴宴,侍郎夫人显摆女儿孝敬的帕子,林娴君回来便嚷着也要送她一条,只她性子惫懒,不善女红,最终拿了络子来哄她开怀。
不想络子还没打完,便……
盛夫人咬牙不去看林娴君,她毕竟是金曳云那贱妇之女。可养了十几年,操碎了无数心,岂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她走到林婉萧身边,颤着手抱住自己真正的女儿,想起自己这些年对她的冷待,心如刀绞:“婉儿,我的婉儿……”
林婉萧眼角落下一滴泪,心肠很快又冷硬起来,罪魁祸首可还没得到惩罚。她搀着盛夫人,忍着憋屈对林茂南道:“父亲,我知道大姐姐也是无辜的,可金曳云不是。如果父亲无法给母亲和我一个交代,我不介意请镇国公府出面主持公道。”
待金曳云一死,林娴君也别想逃,现下不过让她多活一阵时日罢了。
林茂南面皮轻轻一抖,不悦地斥责这个惹出一团乱的女儿:“混账!我忠勇伯府的家事,岂容外人插手!”
盛夫人反手按住还欲再言的林婉萧:“伯爷,是家事还是公事,端看您的处置了。”
“伯爷,夫人!宫里来人了——”管家顾不得回避,快步入内通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