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珠虽然冷漠回应了父亲的求助,但一晚上没睡着。往事又在脑中闪现,她握着被角,从月光里分辨现实的痕迹。她的父亲因为其他女人离开了他们,这种事并不罕有,很多孩子都接受了,为什么她不能?她调整呼吸。长大后,她努力让自己不那么恨他。床头有只熊宝宝玩具,毛色有点旧,但毛绒绒的很温暖。她抱着它,嗅出往日泪水的味道。
第二天,她头昏脑胀之际,接到雅眉姐的电话。她俩好久没联络。她是听了雅眉的提议,才去考卫校的。不过后来发现自己无法适应医院的工作,她辞职了,觉得愧对雅眉,这几年也没跟她联络。
雅眉认识她的父亲,彭春山就住在她的医院和她的病区。这么巧,命运就是首尾相连的圈,在父亲生命的尾声,又有声音召唤她,召唤她去面对那份起始的痛苦。
她躲在暗处偷偷观察。床上的老人昏睡着,而那个女人依然那么年轻。她头发蓬乱,眼皮耷拉,但她没有变。她红着眼,这时爸爸醒了,二人四目相对,都红了眼。他抬了抬手,拉住她的手。
云珠转过身,独自依着幽暗的墙。雅眉提醒她要找个护工,不然家属会吃不消的。
她拉长脸,用刻薄的语调回答:“不用,我爸有她一个就够了。”
梅铃发现她来了,连忙走出来。她很激动,又不敢碰她,仗着泪腺发达,哭得楚楚可怜。而云珠还是从前的样子,梗着脖子,装作看不见她。
“春山,快看,女儿来看你了。”
父亲指指自己的腿,意思他闯了大祸。
“拖累你们了。”他挪着唇,发音含糊不清。云珠觉得他说的是他拖累了梅铃。
那女人连忙说:“别提这个了。云珠,他要死要活的,我根本劝不住。他最怕你了,你跟他说说。现在又不是山穷水尽,医生说还有办法的。”
彭春山又指着腿,挪着唇,他很痛。当然痛了,骨头痛,血肉也痛。止疼针根本不管用,扎进静脉,他的手背肿出一片乌青。
她看着父亲的眼睛,一会儿又别开头。父亲的眼里全是恐惧。他怕她,更怕报应。他弄成这样,是不是报应?云珠不忍心,自己也哭了。
这时梅铃上前摸着她的手肘:“云珠,你要拿个主意...”
云珠愤怒甩开她:“你闭嘴!”
父亲哀嚎一声,他更痛了。他真真切切地叫喊,他想死。
护士台听见打铃,雅眉就赶来,没一会医生也来了。云珠大致了解情况,做手术只是接好断骨,又治不好根本。而且他上了手术台,不一定有命下来。不如给他止痛,体面地离开。她心里这样想,却没有说出来。因为医生之前同梅铃谈过手术方案。她大概觉得只要手术成功,父亲还能活个十年八年。
“彭小姐,你有什么想法?”医生在问她。
梅铃又抓着她的手臂,殷殷切切的。云珠看看父亲,想听他自己的意思。他的眼里一片茫然。
“彭小姐,我们去办公室谈谈。”医生大概看出她的为难。
于是雅眉陪她走出来,一手顺着她的背,好像怕她喘不上气似的。那位医生递给她一杯热水,她的脸色很难看。
雅眉揉揉她的肩膀,吐出那句:“可怜的珠珠。”
她不禁潸然泪下。妈妈走了,现在爸爸也要离开她了。
“大眉,你说该怎么办?”她也没主意了。
“别为难自己,云珠。无论做哪个选择,你都没有错。”
“金医生,你很想给他开刀么?”她看见面前的名牌,又看看这人,他还很年轻,经验够不够啊。
对方很淡然:“彭小姐,这是我的建议。等你父亲冷静点,你们商量一下。躺在那里有多难受,只有他自己知道。”
于是云珠答应这两天会给他答复。她又回了一趟病房,雅眉介绍位男护工帮忙,这样可以让梅铃回家休息一晚。病房只剩他们父女俩了,格外的安静。
翻开他的病历,他是半年前发病的,去过好几家医院。他们都没告诉她。再往前翻,发现他的身体并不好。此刻他不肯休息,睁着眼望着她,那双暗淡又潮湿的眼珠,期盼她能原谅他。
“睡一会儿吧。”云珠想让他闭上眼睛。
彭春山小声嘟囔:“我和你阿姨谈过,别费钱买墓地了。钱留给你们用。”
云珠压根没想过这事,现在谈这个太早了。
“不早,很快了。”他刺激着女儿,“我死了,你就别恨她了。”
云珠没吱声。
“我死了,留她一个人怪可怜的。”
云珠抬起头:“我也是一个人,难道不可怜。”
父亲意识到又说错话,潮湿的眼珠像散开的墨水,幽幽乞求她的谅解。
“云珠,这些年你做什么工作?有没有交男朋友?”
女儿没理他。她心里斟酌一会儿,然后小声问他:“你想做手术吗?手术是有风险的。但是不做,你恐怕要痛上几个月。”
彭春山想了很久,轻轻摇头:“你跟梅铃商量吧。我对自己没什么指望了,就指望你俩能好一点。”
云珠回到美容院,今天要接待李太太。那台仪器只有她能操作,所以不得不赶回来。李太太的小肚子消掉了不少,但妊娠纹依然模糊可现。她心里不高兴,没达到她要的效果。加上云珠有点走神,手一滑,探头划到她手腕的玉镯子,她登时生气了。
云珠连忙道歉,李太太一向不喜欢她。
“早说你不够专业了,王长瑞偏要用你。”
云珠笑道:“王总一直叫我多学习的,多亏李太太人好,不嫌弃我的手艺。”
“我不是好人,王长瑞更不是。”
云珠认真做完这个疗程。其实李太太的身材很好,纤秾合度,妊娠纹只是浮于表面,几道很浅的疤,不懂她为何如此在意。
“云珠,给我捶捶脚。”
她最喜欢叫她捶脚了,就像深宅大院里的丫头给主母捶脚,捶得她一脸享受。
“云珠,你是不是觉得委屈?你推销那么贵的仪器给我,那时就该想到了。我买了,不代表我傻。这世上的钱没那么好赚。”
云珠鼓着脸,跟受气包似的可怜。
“捶好了,再帮我吹个头发。”
对了,云珠还擅长搞各款发式,她也不放过她。
“云珠,你还跟王长瑞在一起吗?”
她在镜子里望着她。云珠摇摇头。
“那就好。他要结婚了,我先告诉你,免得你挨一记晴天霹雳。”
云珠的确惊讶。王长瑞那种唯利是图的生意人,谁会和他结婚。
“结婚也是做生意,这桩婚事对他有好处。不过那女人没你漂亮,脾气也不好。是不是听完更伤心了?”
云珠关掉吹风机,疑惑说:“他怎么没提过?这也太突然了。”
李太太笑道:“你怎么傻头傻脑的,这种事他不会告诉你。”
云珠不禁翻眼皮,她年少无知的时候的确跟他谈过恋爱,不过短短几月时间。怎么人人都觉得她依然跟他在一起。
“我跟他没任何关系。”
李太太笑得露出牙齿:“没有他,你怎么开的维纳斯?你就会捶腿吹头发,你搞得清每个月赚多少花多少么?”
云珠白受一顿气,躲进小房间哭起来。旁人的话不过拧开了啤酒瓶的塞,喷涌而出的是自己一塌糊涂的人生。她又觉得喘不上气,不得已拨电话给王长瑞。
“喂,李太太有没有找过你?恐怕她又要投诉我了。”
电话那头有杂音,他好像在开会。
王长瑞讲话很慢:“没有,我在忙,手机关掉了。你怎么又惹到她了?以后叫小芳服务她嘛,你别单独跟她处一起,学得圆滑点。”
云珠承认她今天精神不集中,顺便把她父亲的事告诉他了。
对面停顿很久,尔后云珠得到一声:“哦。”
王长瑞大她近十岁,而且他长相老成,那年云珠从医院辞职,求助无门的时候认识了他。她是卫校毕业的,他就把她介绍到维纳斯,教她怎么接待客户,怎么融入工作。云珠一下子就爱上他,就像蝴蝶振开翅膀扑向花蜜。
“云珠,要不要介绍个律师给你?”
云珠没明白,她想听他的意见,她不要律师。
王总慢悠悠回答:“再婚家庭的财产分配最麻烦了。你的继母有没有子女?你爸写过遗嘱吗?你爸在你未成年就离开你了,现在又叫你回去尽赡养义务,你可以拒绝的。”
云珠愣了很久,然后说:“他们不是这个意思。”
王长瑞没听明白:“哪个意思?云珠,理智点,保护好自己。”
口吻和当年一样。当年云珠刚入维纳斯就遇到邱亚琴,她叫她捶脚,云珠怯生生的,表示这不在服务范畴里。她登时怒了,那会儿她还不是李太太呢。云珠连忙求助男朋友,她觉得他总会帮她的,在公在私,都是她占优势。
结果王长瑞就说:“不能得罪她,云珠,理智点。”
云珠讶异的,就如吞下一颗又大又冰冷的黑枣。而王长瑞说完话就避开她俩,空荡荡的维纳斯里流淌轻音乐,提醒她给邱亚琴捶脚。她的确理智了,不能失掉这份工作,含着热泪为客人端茶捏腿。她又不怎么理智,同王长瑞大吵一架,直接结束掉他们的关系。
如今回想,这些事都是云珠主动的,王长瑞从没明确表示过同意或者不同意。她继续在维纳斯工作,王总逐渐把美容院的运营交给她打理,她有什么不懂就去问他。他们这段奇怪的关系维系了三年,难怪很多老客户认为她依然是他的情人。
云珠叹了口气,就是当下,她六神无主的时候,还是转而向他倾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