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英又来住院部。他发觉彭太太不太懂伺候病人,一双养尊处优的手,见到病人的排泄物就面如死灰。他检查了病人的大腿骨,见他不吃不喝,又开了营养瓶。彭小姐每天九点前会来一趟,他就站在护士台看检查报告。
乐乐告诉他,昨天两个女人吵了一架,或许彭小姐今天不会来了。
“两人吵架都软绵绵的,好像两只绵羊相互扯毛,隔壁床都看羡慕了。”乐乐只当新闻转述,“她们为动不动刀吵的。那位彭小姐还挺迷信,她说爸爸这样衰弱不能破气,她算了一卦的。”
仲英有点想笑。这时一道身影从电梯走出来,手上提着饭盒。她径直往病房走去,同那位继母站一起,宛如两朵娇嫩的花儿。无论她俩之间和不和睦,都将阴郁又枯朽的病房打亮了。
“彭春山挺有福气的。”站在男人的角度,人之将死,却有娇妻爱女围绕,死也满足了。
雅眉听见了,让他别胡说八道。
仲英一直好奇,雅眉怎么会认识他们。
雅眉说:“彭老师一家原先住在师范学院的家属楼里,跟我们是邻居。别看他现在这样,年轻时是美男子。他教书不错的,学生们都喜欢他。彭老师彭师母,家属楼里的人就这么喊他们。挺美满的一家,结果却弄成这样。”
仲英问:“原来的那位彭太太呢?”
这时乐乐已经走开,四周无人。雅眉才说:“死了,跳楼死的。你跟他们接触,可别提这个,尤其别问云珠这个。”
仲英望向远处,视线从云珠转到床上的病人,转而又望着忙碌的梅铃。他觉得那间病房没之前明亮了,除去死亡阴影,还弥漫着过往的爱恨情仇。
彭小姐过来跟他说话,他对她比对其他家属有耐心。
“金医生,你还想在他胸前划一刀?”她惊讶地瞪大眼。
仲英详细解释了一番。她父亲的癌细胞聚集在胸骨上,他想取样化验,确诊了原发病灶才能对症下药。
云珠听懂他的意思,蹙着眉,左右为难。
仲英微笑道:“站在医生的角度,我想找到他的病因。开刀,做治疗,可能使他更痛苦,也可能延长他的寿命。我收病人,就是想治疗病人,即便治不好,即便结果都一样,过程对我是有价值的。彭小姐,我和你们家属考虑的角度不一样,你生气了么?你能明白么?”
哪知云珠点点头:“我了解,我以前在你们这行做过。老实告诉你吧,我是反对的,但她不同意,她总抱着一丝希望,盼着医院能治好我爸爸。金医生,你大概看出来了,她不是我妈妈,她是爸爸后来娶的。我和她的关系不好。她觉得我恨他们,所以不愿意给爸爸做治疗。她没见识过这类事,不懂治疗有多幸苦。”
停顿一会儿,云珠又轻轻说:“她只希望我爸爸能活着,这样她还是彭太太。”
仲英想问,难道你不希望爸爸活着,不过他没开口。
他俩走回病床。彭太太正低头啜泣,床上的病人木呆呆望着她,他们应该也为这事讨论了很久。
这时老先生伸出手,目光移向仲英。
“好吧,我听医生的。”他一把抓住他,“你俩别吵了。我这条命就交给老天处置。不知道老天是想即刻收走我,还是叫我再吃点苦,再陪陪你们。”
既然九床决定手术,科室开了一个小会。听见主任让他主刀,陈洙颇有微词。他质疑病人能不能挺过手术,他的身体状态能不能挺过麻醉。
“如果有血栓满身跑,当场毙命还好,搞成植物人,算谁的责任?”
仲英说:“这种可能只占百分之十,他现在也只能躺着,跟植物人差不多。”
陈洙就对着主任:“不是接的手术的难度高,就表明他的水平高。他站在那里,还有一堆人支持他。那些人的意见也该听听。”
仲英想回答,被主任拦住了。主任表示这场手术他会去,毕竟仲英还年轻,经验不足。
陈洙笑道:“这就对嘛。你亲自去监场,大家才能放心。”
接着大家又提起科隆的那场研讨会,时间大概订在五月至六月。春夏交汇的季节,除去工作,还能在欧洲游玩一圈。
袁玉田还未说话,陈洙先开口:“你们科室自然让仲英去了,他年轻又拔尖,相貌堂堂,口才又好。让他去,替咱们医院长长脸。”
仲英抬着下巴浅笑。陈洙老针对他,毫无缘由就不喜欢他。他在众人面前大肆褒奖他,眼珠子在眼镜片后冷冷审视他。
“这是选交际花呢。”仲英与他对视,“那里有两场手术邀请咱们去观摩,都是骨癌导致的腿骨骨折。无论是学术交流还是当交际花,幸好我都合格。”
袁玉田打断他俩的对视,让人把彭春山的资料翻出来,大家研究了一回手术策略以及突发情况的应对。仲英早在内心盘算一遍了,又将主任的建议记在心头。麻醉科和内科提出的风险,他没有反驳,如实告知了病患和家属。他格外重视这抬手术。
手术前一晚,他来到病房。当时病房很安静。彭春山独自躺着,床头给抬起来了,小桌板打横支着,他手指夹着笔,吃力地写着什么。
仲英走近,他本来是要提醒他晚上别喝水的,走近后发现他居然在写遗嘱。
“金医生,你能不能帮我写?我说你写。”他实在没力气,连笔都握不住。
仲英坐下,转过纸,发现纸上写着财产都留给梅铃,字歪歪扭扭的,但的确是这个意思。
他有点不解:“那你女儿呢?你不给她留点什么?”
彭春山有些尴尬:“不是这样的,我们家的情况有点复杂。我只是把现有的东西给梅铃。其实也没什么财产,不过一点存款和我们住的房子。梅铃的年纪大了,她又是家庭主妇,又没生存能力,我得留点钱给她,保证她将来的生活。你说对不对?”
仲英就笑道:“你对阿姨真好。讲真的,我爸对我妈都没这么好,他从不为她考虑。他们结婚三十多年,他都不记得她的生日。”
彭春山也露出笑容:“是么,你是这样看的。我跟梅铃结婚,只得到了怨怼和白眼,没有人祝福过。”
仲英又提起云珠:“不过彭小姐很可怜,你这份遗嘱的内容,是不是要提前告诉她?”
对方迟疑一下,尔后喃喃:“我是害怕她,就像害怕她妈妈一样...金医生,当年我为了离婚,什么都没有了。她妈妈还不肯放过我,她从窗户跳下去,就在云珠的面前。她要女儿跟她一样恨我。所以我害怕。我知道自己做错了,但她那样惩罚我。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云珠,我欠她的不能用钱弥补。”
即使仲英听闻过此事,但从当事人的嘴里讲出来又是另一种感觉。一个女人为一份感情去跳楼,现实中真发生那样的事,的确骇人听闻。面前的病人微微气喘,折磨他的不止是病痛。
此刻他只想保护现在的妻子。仲英掏出自己的圆珠笔,按照他的意思写好了,给他看一遍,他满意了,签上自己的名字。
“等云珠来,我亲自跟她说。我只盼她过得好,找到一心一意对她的人,找到好归宿。可惜这个没法立遗嘱。”
因为老彭的手术安排在九点,梅铃先回家收拾几件衣服,天蒙蒙亮时又赶回医院。隔壁床的人告诉她,手术后的三天最重要,病床边不能离了人,所以她做足准备,给自己备好吃的用的。她回到病床,那时云珠已经来了。老彭拉着女儿的手,絮絮叨叨叮咛许多话。他还立了份遗嘱,特地拿给她俩看,云珠看了没吱声,梅铃看了也没感动。
老彭给推进去了,她和云珠坐在等候室的对角线上,彼此离彼此越远越好。她瞪着那三个血红大字,手术中,同时心脏怦怦乱跳。相反云珠神情淡漠,她早恨透了他们,所以她无所谓。
她就是在云珠这个年纪,遇到了彭春山。那年她在师范学校当音乐老师,从小学钢琴,人又漂亮,学校拿她宝贝捧着。校庆节那晚,深色的舞台衬得她和钢琴闪闪发亮,她穿一袭杏色长裙,笑容像朦胧的月色。这是彭春山形容的,她一直记得。可是这些她全失去了。她义无反顾的爱情,迫使学校辞退了她。不仅如此,那件事影响太恶劣,彭春山的职位也保不住。她嫁给他的时候,他一贫如洗。她再也没碰过钢琴,长长玉指捏住肮脏的钱币,在菜场跟人讨价还价。这世上谁也没有她懂爱情的代价。
云珠坐在另一头,目光幽幽穿透她。她的眼睛跟她爸爸一模一样,朦胧又深情,如泣如诉。她恨着她,就透出绵长的幽怨。
“阿姨,我很嫉妒你。”云珠同她说话了。
为什么?她有什么她值得嫉妒的。
“爸爸临死还在为你着想。可你为他做过什么,却得到他全部的关爱。”
梅铃没吭声。
“你放心,我不会跟你争的。”她继续说,“房子和钱你留着吧,爸爸不是说了嘛,给你一个保障。不过你年纪还轻呢,不知道未来还有没有姻缘。你这样看着我干嘛?谁也说不准将来的事。万一你再要结婚,我们家的东西怎么处置?现在的法律也不管这些。还是古时候好,姨太太再嫁,夫家的东西是带不走的。”
梅铃早习惯云珠那套冷嘲热讽,轻声细语回答:“那些东西本来就是我的,我还担心钱还不够用呢。云珠,你到底长没长大?你知道家里有多少钱么?你爸住在医院,手术费医药费护工费要花费多少,你有没有操心过?将来他还要打针吃药呢,刚才医生说了,不是几千就是几万,你拿钱来付么?你只关心怎么恨我,怎么叫我难堪。刚才他要进手术室了,你也不肯讲一句软话。好了,你等着吧,万一他出不来,你就心满意足了。”
云珠听了,将头一扭,也瞪着头顶上方那三个鲜红大字。另一面墙上有只时钟,秒针滴答滴答响着,大概因为她俩刚吵了一架,那声音分外扰人心神。
四个多小时过去,突然几个鲜红大字暗了,同时滚动屏上显示彭春山的手术结束。护士将门打开,梅铃不由握住云珠的手。大概医院的冷气太大,两个女人都在哆嗦。
“如何,他人怎么样?”梅铃认得走出来的是金医生,连忙抓住他。
金医生摘了口罩,他在对她们笑。
“没事,髋关节那里做得很成功,他的身体挺过去了。你别着急,他还没醒。观察一晚上,如果没事,明天就推到普通病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