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上次在书肆偶遇曹直后,沈见微的心就一直七上八跳的,一刻都停不下来。
她抚着心口,感觉自己真像是病了,便决定去城中常去的茶楼散散心。
这是她未去翰林院之前最喜欢来的地方。三教九流汇聚,人多嘴杂,京师的新鲜事、隐秘话,往往最先从这里散播开去,也是她搜罗话本素材的绝佳宝地。
沈见微拣了个靠窗的老位置坐下,要了一壶清茶,心不在焉地听着说书先生唾沫横飞,将京中轶事添油加醋地演绎。然而,她的余光却被不远处一桌的异样吸引。
那桌主人是个身着素布长衫的书生,头戴斗笠,看不清面容。这本不稀奇,稀奇的是几个衣着光鲜、一看便是纨绔自己的年轻人正围着他,言语轻佻,姿态狎昵。
其中一个穿着锦缎袍子、腰间挂着块玉佩的公子哥,用折扇轻佻地挑起书生低垂的斗笠边缘,嗤笑道,“哟,遮这么严实作甚?莫不是脸上生了褥疮,怕吓着人?还是说……做了什么亏心事,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他身后的同伴爆发出一阵哄笑。
书生微微侧头,避开了折扇,声音低沉却清晰,“小生相貌粗陋,怕污了诸位的眼。萍水相逢,还请行个方便。”
“方便?”另一个油头粉面的纨绔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碗叮当响,“哥几个看你在这儿装模作样半天了,写写画画,穷酸气冲天!直到这是谁的地盘吗?这是位可是江尚书家的公子!你占了这好位置,连杯孝敬茶都不懂奉上?”
被称为“江公子”的那位,正是拿着折扇的,他得意地扬了扬下巴,眼神却更加轻蔑地扫过书生桌上那方磨得发亮的旧砚台和几页写满字的纸。
“就是就是!也不打听打听。看你这一生穷酸,写的什么劳什子玩意儿?该不会是些淫词艳曲吧?拿来给爷们儿瞧瞧,解解闷儿!”说着,伸手就要去抓桌上的纸张。
书生迅速抬手护住纸稿,斗笠下的声音带上了几分冷硬,“光天化日之下,还请公子自重。”
“自重?”江公子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折扇“啪”地一声合拢,直指书生,“一个下贱胚子,也配跟爷谈自重?爷看你就是欠教训!”
他身后的同伴立刻鼓噪起来。
“就是,给脸不要脸!”
“江少,跟他废什么话!”
“敬酒不吃吃罚酒!”
江公子脸上最后一丝假笑也消失了,他猛地扬起手,宽大的袖袍带起一阵风,那带着扳指的手掌眼看着就要狠狠掴在书生脸上,“不识抬举的东西!今儿爷就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规矩!”
就在这时,一只茶盏猛地飞来,“哐当”地一行砸在旁边桌角,茶水四溅,惊得众人齐齐侧目。
“哟,这不是江家的人吗?”
人群外,一个清亮的声音带着漫不经心,悠悠响起。
沈见微提着茶壶,慢悠悠穿过人群站定,眉目清冷,语气却像在讲一桩旁人的闲话。
“几天前才听说江家大公子在外欠了赌坊五百两,连银票都凑不齐,差点被人堵在花船上,现在到有闲心在这茶楼里撒泼?”
江公子脸色骤变,“你胡说八道什么!”
“我胡说?”她挑眉笑了笑,“你自己去问聚和赌坊,看看是不是有人在他们那儿立了字据,字写得还挺好看。要不,我现在就去叫人取来?”
那几个起哄的纨绔面面相觑,眼神开始游移。
沈见微转头看向茶楼掌柜,“张掌柜,这江家公子今日在你店里动手打人,你是管,还是我去叫官差来管?”
张掌柜本缩在一旁不敢吭声,听她要叫官府这才慌了神,“沈姑娘是老顾客,素来明理……若真要叫官差,那可就闹大了。”
“闹大最好。”沈见微声音微扬,“正好让满京师的人都瞧瞧,谁在聚福茶楼里仗势欺人、毁人纸稿、当众羞辱读书人!”
“你放屁!”江公子怒极。
“啧,”她笑起来,眼神却透着凌厉,“江家教的就是把这般骂人不带脑子的法子?”
她随手一指周围,“我可没诬陷你,茶楼你这么多双眼睛,人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我劝你,趁官差还没来,赶紧带着你的人,滚。”
江公子咬牙,狠狠瞪了她一眼,终究是顾忌传出去难听,狠狠一甩袖子,“你等着瞧,走!”
沈见微将茶壶放下,转向那书生,语气瞬间温和下来,“公子没事吧。”
那人抬起头,缓缓摘下斗笠。
——萧彻。
沈见微喉头一紧,差点脚底打滑。
【冷静!我现在可是女装!他肯定认不出来!认出来我也是女的!翰林院那个沈编修跟我有什么关系?没关系!等等……不对!啊啊啊!为什么萧彻堂堂一个皇帝会被几个地痞流氓堵在茶馆欺负?他身边那些神出鬼没的暗卫呢?他上次打刺客不是挺威风吗?在我面前装什么柔弱小白兔?!】
她强行压下翻江倒海的内心戏,面上基础几分疏离客套的假笑,只想立刻遁走,“公子无事便好,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小女子先行告辞……”
“且慢。”萧彻唇角勾起一个极浅却意味深长的弧度,声音清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姑娘救我于危难,恩同再造,若连姓名都不问一声便让姑娘离去,岂不是显得在下太过薄情寡义?”
【不是……哥们?你谁啊?!这还是萧彻吗?萧彻他是不是还有个流落民间的双胞胎兄弟?这是他一个皇帝该说的话?】
“不过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罢了。”沈见微硬邦邦地回答,努力维持面色上的平静,“公子不必放在心上,更无需记挂什么恩情。”
【千万别放在心上!谁知道顺手行侠仗义能行到萧彻这个大麻烦身上!求求了,快忘掉!离我远点!】
“那可不行。”萧彻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掸了掸素布长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一步步走近,那双深邃的眼眸锁着她,笑意更深,“我这个人,向来恩怨分明。姑娘让我白占了这么大一个便宜,这情分,太重了。”
沈见微眼皮一跳,心中警铃大作,“……公子何意?”
【这词儿听着怎么这么不对劲?】
“嗯……”萧彻故意拖长了调子,欣赏着她强装镇定的模样,语不惊人死不休,“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按理说,该当以身相许。”
沈见微:“……你说什么?!”
【我耳朵是不是出问题了?萧彻这张狗嘴在说什么?他疯了还是我疯了?】
“咳,”萧彻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失言”,轻咳一声,眼中促狭的光芒却更盛,“口误口误,是以礼相谢。在下失言,姑娘莫怪。”
【这哪是报恩,分明是报仇!绝对是认出我了!故意吓唬我!可怎么可能?萧彻又没见我女装的样子……难道他火眼金睛?还是……这萧彻根本不是萧彻,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附身了?!】
【果然上次拜佛拜出问题了啊啊神仙大人,你害死我了!】
“不必不必!真的大可不必!”沈见微斩钉截铁,快刀斩乱麻,“公子就当今日无事发生!你未曾遇险,我也未曾出手,你我萍水相逢,互不相欠,就此别过!”
【求求求求你了,赶紧让我走!这人太吓人了!心脏受不了!】
眼看她转身就要溜,萧彻的声音幽幽传来,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委屈,“可姑娘的恩情,在下已经放在心里了。”他微微垂下眼睫,那副神态,竟真显出几分被辜负的可怜,“这恩不报,如鲠在喉,寝食难安啊。”
【搞什么啊!萧彻你清醒一点啊!你是皇帝!九五之尊!这楚楚可怜的表情是你该有的吗?!还有这台词!这……这……有点可爱是怎么回事?!】
【啊啊啊啊沈见微你也疯了?不要命了!面前这个人是谁?是哪个杀伐果断、心思难测的暴君萧彻!你居然觉得他可爱?!你的脑袋是被驴踢了还是被门夹了?!】
沈见微:“……”
她僵在原地,背对着萧彻,只觉得一股热气直冲脸颊,心跳如擂鼓,脑子里只剩下那个疯狂尖叫的念头在回荡:【可爱?!我完了!我死定了!】
“要不我请姑娘吃顿饭,就当还姑娘这个恩情。”萧彻嘴角含笑,语气一派自然得体。
【还吃饭?跟你坐一块我怕是都要消化不良!拒绝拒绝拒绝!】
沈见微本能地想一口回绝,话到嘴边却不知怎么地打了个转,咽了回去,只迟疑地反问,“……你确定?”
【不是我这破嘴!我干嘛要问这句啊!死腿快走啊!】
“当然。”他煞有介事地点点头,神情格外认真,“饭钱我出。”
沈见微看着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素布长衫,又想起御书房随便一件就价值连城的摆件,一种荒谬感直冲脑门,脱口而出,“……你确定你出得起?”
【就凭萧彻这流落民间的行头?他不会打算吃完饭直接亮明身份让人家给他免单吧?萧彻你要点脸吧!】
【完了完了,嘴比脑子快!这质疑也太伤穷书生自尊了……虽然他是装的!】
萧彻闻言,眉头微蹙,眼底掠过笑意,随即换上一副颇受打击的模样,幽幽叹道,“姑娘这话,好生伤人。”
【啊啊啊啊又来了!这可怜巴巴的小表情!萧彻你是不是有什么大病?我先在怀疑你是不是专门逮着我演这出苦情戏的?堂堂九五之尊,装穷卖惨博同情,你的帝王威仪呢?都被狗吃了吗?】
【但是完全不舍得拒绝呜呜呜呜……算了,不就吃一顿饭嘛,牡丹花下死……呸呸呸,想什么呢沈见微,又不会是断头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