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郊,土地庙。
雷光烛天。
暴雨砸在瓦片上,水流顺着缝隙滴落在神像脸颊。
两个女人在蒲团上激烈撕扯。
“……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害我?”
粉衣小姐跌坐在蒲团,紧握面前刺来的匕首。
这是一场有预谋的行凶。
平日里对她低眉顺眼的瘸腿丫头,今日像换了张面孔,将她骗至这破庙,意图加害。
“啊!!”
利刃从掌间抽离,鲜血飞溅。
侍女右腿微跛,动作却稳得出奇。
“恭请仙官渡劫归天。”
她半蹲下来,膝盖压住小姐手腕,语气平静得像在完成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
少女疼得抽气,仍试图求饶:“我爹是皇城刽子手,他不会放——”
刀尖没入胸口,像戳破一张纸。
血洒在神像脸上,被雨水冲成淡色。
少女死不瞑目倒下,尾音散在雨声里。
“哈啊~终于完事儿了。”
阿九倚着长明灯,慢条斯理把沾血的发丝别到耳后。
她掏出袖间法器,预备打道回府。
头顶上方飘来了诡异的叹息。
闪电震亮庙堂。
一团白烟从莲座底部升起,土地公那张斑驳泥脸活了过来。
“哼,身为仙家,你以凌虐为乐,心中无半点怜悯,当真可憎可恨!”
“仙友这话说的,可就太见外啦!”
阿九拖起行动不便的右腿,站直身体,语气轻飘,“吾为执刀者,汝为旁观者,咱们俩……彼此彼此。”
“一派诡辩,你俨然无可救药!!”土地公斥责。
她却有恃无恐,“您若瞧不惯,大可去天帝面前参我一本。”
阿九催动灵石,石头毫无反应。
元神被一股力量挟持在体内。
始作俑者,显而易见。
庙外脚步声杂沓,火把的光透进窗棂。
土地公苍白掉漆的脑袋上,一对硕大的眼珠,目光慈悲地锁住她。
“自古多行不义必自毙,恶人自有恶人收,本仙今夜不过是偶遇一个弄脏我庙堂,残害无辜的凶徒……”
“至于此人下场如何,全凭天意!”
阿九失笑一声,将掌间污血尽数抹向莲座。
大门被撞开的瞬间,她主动丢了匕首。
背对村民们冲进来的身影,她笑容愈烈。
家丁们一拥而上,如对待牲口般,把她按进血水里……
——
“仙使?”
“度厄仙使?”
光影晃动,唤醒了女子迷失的神志。
司禄星君手拿大红帖,站在仙气缭绕的云崖边眯起了眼。
“嗯,小仙听着呢。”
女子若无其事撩起秀发。
她,阿九。
一介寿数将尽的仙人,承蒙天帝不弃,任天界渡劫使一职,至今已有四千年,共助劫事九百一十一起……
度厄。
顾名思义,专替神仙挡灾渡祸之人,依照他们的说法,就是一件坏事做绝,不得善终的差事。
一切源于久远时的一场大乱,天界死伤惨重,元气大损,为避免再有仙神因劫数罹难,天帝便设立了这个独特的仙职。
前不久,她为明鸿仙官渡劫,惨遭土地公摆了一道,元神久困肉身,叫人活活剥了皮,做成尸布与那位小姐一并下葬。
“乌灵送到,本君还赶着去天福宫赴宴。”
司禄跳上云骑,装模作样整理衣冠。
“对了。”
他忽然想起什么。
“听闻仙使对剑冢风水不甚满意,恰好,本仙知晓一处宝地,背靠神鸾,面朝四海,一年四季无风无雨,选作墓寝再合适不过!”
阿九和气道:“星君有心了!眼下我身子骨还算硬朗,墓地您就先帮我留着,得闲时,我自会去看。”
“同僚一场应该的。”司禄拱手,“时候不早,本仙告辞!”
崖前,阿九一路目送云骑远去。
遥望千里外宾客济济的天福宫府,那喧天的热闹,仿佛是属于另一个国度。
筋骨酸胀,四肢麻木,仍留着活剥时的痛感。
她合衣躺下,对着漫天星斗伸出五指。
“都说好人不长命,坏人祸无尽,怎么到我这就不灵验了呢?”
九月初九,进仙日。
凌霄殿外玉阶千层,仙客络绎不绝,有驾云而来,亦有骑乘坐骑,彼此间大多礼敬有加,不乏熟识者相聊甚欢。
金殿凌虚而悬,廊边云池仙云鲤跃水,芙蓉翻滚。
阿九踩着薄雾上来,像一粒墨点掉进清水。
原本和睦的氛围,倏然转阴。
众仙纷纷避让,多数选择视而不见,也有少数初来乍到者不明缘由。
“北斗星君,早啊!”
“哼,扫把星!”
面对拂袖而走的老头,阿九不以为然,转头朝另一位手握玉箫的男仙打起招呼。
“上——”
“云来!!”
男仙一声令呵,驾云而逃,连声招呼都没留。
阿九抬到一半的手又揣回袖里,自嘲地吹了声口哨。
走上白玉阶梯,一名年轻后生拦住她。
“仙官找我?”她不确信地问。
见是个生面孔,阿九隐隐猜测几分。
男子恭敬长揖。
“十方见过度厄仙使!小仙是新到任的天府宫星君!”
“好说好说,星君客气。”
“那……明日灾劫一事,还请仙子多多襄助!”
阿九乐呵呵点头,“把心放肚子里,我办事向来稳妥。”
「这回可得找个僻静地儿下手,不能再叫人坏了好事,嗯……」
众仙背后,鹤发老道驾鹤而来,仙家见状齐声恭迎。
“无量寿福!”
阿九趁他们弯腰,溜得飞快。
游廊深处,九根蟠龙金柱顶着天穹。
凛然磅礴的神息,奠定了天家无可撼动的六界地位。
“哟!这不是度厄仙使嘛!风水宝地住腻了?”
阿九循声望去。
男仙倚栏而立,天青色仙袍宽松飘逸,胸襟绣满梧桐花,满头华发比日光还亮。。
数月前,阿九得天帝恩准,入昆仑虚静承天命,也就是躺棺材等死。
闻讯,各路仙神喜不自胜,奔走相告,举杯同醉。
可好景不长,本该挂冠隐退的人去又复返,面对如此晴天霹雳,众仙一时如丧考妣。
尽管平日不对付,但表面功夫仍需周全,阿九热络地拱手。
“劫事太多,舍不得你们。”
一句话险把玑云噎死。
他拍手叫绝,“说得太好了!大伙儿要是听了这话,指定神清气爽,百病不侵!”
阿九连忙转移话题,“您今儿个送来的人不错!小丫头看着挺机灵,颇合我眼缘!”
“仙子喜欢就好。”玑云眯眼,笑意不达眼底。
嗅到一股血腥气,阿九歪头看去。
一小童肩扛“重物”向他们奔来。
那女子被打得遍体鳞伤,雪衣尽染,布满了横七竖八的鞭痕。
阿九眸色一沉,嘴角的弧度却没变。
她侧身让小童过去,指尖在女子垂落的手腕上一拂。
脉息微弱,还没断。
“这俏丫头犯了什么大罪?”她问。
小童抖若筛糠:“是、是广寒宫……触犯了二殿下,领了火鞭。”
阿九“哦”了声。
玑云好心提点,“那位的气还没消,您好自为之吧。”
阿九干笑,“我向来守规矩。”
「严格遵守自己的规矩。」
“度厄。”
殿内声音不高,却压得云潮一静。
阿九神色收敛,快步入殿。
“度厄拜见天帝。”
她俯身跪拜,额头几乎触到云雾。
高台上,蒲扇轻摇的女仙化作流光散去。
天帝放下玉樽,目光沉似寒潭。
他托起一只剑匣,顺阶而下。
途经金柱刹那,男人身形变幻成少年模样,在鲛珠的辉映下,头顶之物分外醒目,宛若一对染血的鹿角。
少年着红衫,肌肤白里透青,如焚后香灰,通身灼热逼人。
炎麟,天帝座骑,也是阿九最不想见的人。
少年递出手中的剑匣。
“帝君临行前,嘱我转交于你,去给广寒宫一个交代。”
阿九掀开盒盖,盒中呈现,令她皱起眉头。
一柄古剑,腐蚀得看不出刃口,兽纹被青绿色锈斑包裹,剑锷处血迹犹新。
她合上剑匣,笑意纹丝不动:“大人若无其他吩咐,小仙告退了。”
炎麟不动声色打量她。
「看来传言非虚,度厄的情窍果然是开了。」
犀利的眼神好似审讯,阿九长眉微拧。
少年揶揄,“纵然知晓你是块石木,但仍想奉劝一句。”
“抢来之物未必契合,莫要心存侥幸,以免得不偿失,你身居渡劫使一职,还是不要擅动私情得好。”
阿九受教地点头。
“剜心一事,是我理亏。待二殿下气消,我定登门赔罪。”
说罢,她福身告退。
转身那刻,阿九唇角弧度骤冷。
「交代?她交代的从来只有生死。」
殿门在身后阖上。
炎麟重归帝相,眸底厌色未褪。
“上君此举是否有些操之过急?”
“无量寿福!”
白袍老道自梁上化形,拂尘一甩,稳稳落地。
“并非所有人都能被劝化,此女心狠手毒,视同僚如草芥,与魔人有何区别?”
墨珏眼光含笑,“不服天命者,必摧之。她若肯安分等死也就罢了,偏要贪得无厌,迫使本君出此下策!”
死劫,肉身死,元神伤。
肉身可重塑,而元神消亡,则意味着一切终结。
所谓“祸人”,是劫数中至关重要的一环。
只有横于“祸人”之手,历劫才算圆满。
阿九常以此类人为投身容器,以己之力压制灾劫,庇护仙家元神。
两个月前,二殿下离阙遭逢死劫。
“祸人”却死于非命。
助劫讲究的是有始有终,劫难未竟,不得返回天界。
劫期临至,元神苦寻不到契合的躯壳,她在凡间漂泊整整四十六日。
直到,山膏为她拖来一头濒死的野狼妖。
狼妖生性嗜杀,加之自身灵体太过虚弱,她一时失控……杀害了月主离阙的托生,并徒手取其心脏。
这是她助劫以来,唯一一次失手,也因此被钉上“祸仙”之名。
仙神们之所以个个惧她、怨她,皆因渡劫后凡尘记忆不会被抹除。
大成者会将这些苦痛视为修行,而堪不破的,亦大有人在。
——
决定去广寒宫负荆请罪那日,阿九做了一夜思想准备。
当她出现在蟾宫,还是被来自四面八方的敌意,盯得如芒刺背。
得天帝特赦,她可随意进出两极池,奈何因上回助劫之事,两宫势同水火,这些日子为了躲避离阙,旧疾一拖再拖。
来的路上,刚在后院与那凶巴巴的兔子干了一架,此刻的阿九满脸风霜。
蟾宫内,一名头戴纶巾体形壮硕的黑袍人,正端坐琴前,忘我弹奏。
男仙宽唇青面,皮肤坑洼不平,长满了密密麻麻的疙瘩。
“苦蟾上仙有礼,多日不见,琴技愈发精进了!”
阿九笑得人畜无害。
琴音戛然。
苦蟾吞吐紫舌,肥唇微启:“殿下在琉璃厅候着呢。”
嘶哑的嗓音,像石磨碾过。
在他眼中,阿九看到了垂涎,并非男女之情,而是……惜材。
苦蟾吸溜着涎水,那咕噜噜的动静,令她冷汗直流。
衣袂翩飞间,一缕微光转瞬即逝。
阿久大摇大摆踏入琉璃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