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妖娆缱绻,与琉璃井口的华彩交缠绽放。
“度厄见过殿下。”
屋外霰雪纷飞,清辉穿过冰窗,映照在一双莹白的玉掌上。
男子一袭月色绸衫立于窗边,正仔细修剪瓶中新折来的月桂枝,腰间系着法宝秋水鉴,乌墨色的长发如澹澹流水披落肩旁。
惊为天人的容貌下,藏着清冷与疏离,直叫见者歆羡,闻者叹息。
也难怪会有那么多仙娥把持不住,遭受惩罚了!
男子放下剪刀,目光笔直垂向她。
作为天帝次子,离阙长年逸居广寒,活得清心寡欲。
数百年前的一次历劫,他投生成女子,阴差阳错下与凡人司羿谱写了一段凄美的“奔月”传说,至今仍在凡间广为流传。
“清雪又找你麻烦了,她这几日受了些气,你莫要介意!”
离阙将修缮好的月桂花捧上冰架,神色平静,似已摆脱阴霾。
阿九走到他肩侧,接过剪刀放进提篮,转头,端起一旁的承盘递到他跟前。
“怎会!她护主心切我理解!”
与对待炎麟的阳奉阴违不同,在阿九心里,离阙和山膏同样重要,都是那种可以掏心掏肺的存在。
过去的她,无欲无求,不懂情为何物,不惧生死恐惧,每日从空幻中苏醒,又在混沌中睡去。
四千年仿若白驹过隙,除了那些厌恨她的人外,什么都没留下。
唯有离阙,始终待她如一。
“今日来寒宫,所为何事?”
收拾完花草,离阙拿起承盘里的雪织,轻拭手指。
举手投足间的矜贵,让他看上去有丝不近人情。
“一为疗伤,二嘛……”
“为此物。”
阿九摊开手心,檀盒与金光圆球浮现。
她跪下请罪。
“怪我助劫不力,险些害了殿下,今日,将心物归原主,外加此物,也请您一并收下!”
金光淡去,是一颗鲜血淋漓还跳动的心脏。
男子静立许久。
“凡人心脏于我何益?留之不如毁去。”
他挥手拂回,阿九愣住。
此心虽是凡人之物,却与之一脉相承,服下可疗愈元神,否则,以离阙目前的伤势,即便去两极池,也得耗费数月才能痊愈。
可是觉得晦气?
阿九埋头绞着手指。
恰在此时,屋外“铮!”的一声,紧接着,传来了痛心疾首的咆哮。
“啊!!!”
“我的弦?!怎……怎会无缘无故如此?这可是我花费了数十年,才得来的蛟灵冰弦!!”
听到苦蟾的哭嚎,阿九憋笑不止。
明净的月光淋在她眼中,不再是往昔的黯然无神,而是一潭透彻见底的甘泉。
她只忙着偷乐,全然没注意到,身前之人的靠近。
“这开了窍的人,果然比从前赏心悦目!”
视线交汇。
“阿九。”
离阙静静唤她。
眼前女子,有着半株异乎寻常的元神。
仙神干涉凡人命数,会折损修行,甚至于被天道反噬,可阿九不会,她是个特例。
即便身死万次,元神依旧完好,即便那仙灵却步的往生崖,都拿她无可奈何,这也是她能够胜任渡劫使的原因之一。
但在不久前,似乎发生了什么趣事,令其神识一夜复苏。
阿九抬头,离阙目光深邃。
“你是我诞于这世间,睁开眼所见的第一人,少时,你常伴天君左右,对一切漠然视之,本殿从未见你笑过,而适才,我竟有幸瞧见了。”
盯着头顶那张如月如霜的脸庞,阿九略许失神。
若非定力足够,这会儿恐成第二个苦蟾。
离阙如实道:“前几日炎麟登门,他说,是我这颗心让你开了情窍,望我务必取回。”
阿九哑然。
不愧是天字第一号长舌妇,上次剥皮也是,闹得满城风雨。
她深吸一口气,解释道:“殿下,阿九不是妖!岂会做出食人心这等事?炎麟大人整日研习佛法,估摸着又神志不清了吧。”
“无妨!我的心,你想要便拿去!本殿会守口如瓶的!”
离阙的慷慨,弄得她有些哭笑不得。
既然所有人都已认定,那她也无须再浪费口舌,就当是自己私吞了吧,反正身上的烂账也不在乎多一两笔。
“行!多谢殿下不计前嫌替我隐瞒了。”
望着她眼角的沮丧,离阙摇头,“你这又算什么表情?不愿我误会,便当面反驳,但凡你说的,我都信。”
阿九心中一暖,笑着捧起脸,“殿下想知道什么?”
离阙指向那渗血的肉团,“你为何不直接化丹交予我?非要这么血淋淋的,是指望我再塞回去吗?”
“……”
阿九唇畔笑意僵住。
天上除了离阙谁人不知,因为助劫的事,太元老儿和她绝交了近两千年,就差没在脑门上刻下与她恩断义绝了,能借自己炼丹炉化丹才有鬼。
“行了,哪日想说了再告诉我!”
不忍见其为难,离阙将注意力投向别处,“这匣子也是给我的?”
揭开盒盖的刹那,他指尖轻颤。
凝视着那把古剑的眼中,波动几番起伏,最终,归为恻然。
霜翾剑诞于四千年前,乃月神常曦以自身神力所铸,本欲用来抵御诛魔,却在大战前夕被武神九霄所盗,鏖战中霜翾不堪重荷,断为废剑。
——
“殿下,您没事吧?!”
侍女的叫声打破了琉璃厅的宁静。
兔仙清雪睁着两只红红的眼,紧张地将男子望着。
“是不是那女人对您无礼了?我这去找她算账!!”清雪气冲冲转身,却被一道水流似的屏障拦住去路。
“回来。”
离阙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清雪气不过。
“殿下,您为何总护着那扫把星?”
“阿九师承玉琼,纵使十个你,也不是她的对手,难道真想送上门去给人家闷了?”
“大不了一死,我才不怕她!”
离阙语气冷了下来,“此间事与她无关,日后休要再提!”
劫难已渡,是非曲直,他分得很清,方才刁难,不过是好奇阿九为何能解开情窍。
“好好好,殿下别生气,清雪……清雪回院子里抓蛇了!”
少女一溜烟地跑出了琉璃厅。
蟾宫外,雪簌纷飞。
“逃得过死劫,逃不过夙祸。”
男子拨弄着掌下的古剑,眼中似有苦难尽。
霜翾破鞘,寒宫易主之期……将至。
——
阿九刚迈出蟾宫,一头通体赤色的小猪便冲了上来。
山膏紧张地查看她一圈。
“姑娘你没事吧?”
“无恙,本姑娘命硬得很!”
她抱起小猪,乐呵呵地掐算起时辰,“天府宫星君此刻,应已动身。”
“那我们要现在跟去吗?”
作为新进宫的侍女,花栀迫不及待想要开开眼。
山膏窝在阿九怀里,没好气道:“还不晓得星君会投身哪户人家,姑娘现在赶过去做甚?帮忙烧水接生吗?”
“说得也是。”花栀羞赧一笑。
阿九松开山膏,弯腰将其放下。
“不要在意山膏的话!他来自苦山,生来好骂人,此乃天性。”
“姑娘你怎么乱拆台啊!”山膏抗议,“你敢笑!”
言归正传,阿九掏出一枚黑色灵石,展示给侍女。
“仙人转世后,生辰八字会显在这蒿石上,届时,只需算好时机跟去便可。”
“可劫难多变,仙子要如何挨个化解?”。
“这个嘛……”
阿九轻描淡写解释,“速解之法便是根除灾劫源头!不必担心,这勾当我干了几千年,除了招人恨外,无甚凶险。”
少女似懂非懂。
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后世果,今生作者是。
凡事有因必有果,渡劫亦是,每场劫数都有它必由之路,全盘打乱即可,而她的方式向来干脆。
品味着唇角的苦涩,阿九眼底闪烁起淡淡残忍。
花栀被这一瞬的寒戾击中。
“仙子等等我!”
她连忙提脚追去。
刚拐出长廊,便听见猪儿咆哮,“是谁?!给爷滚出来!”
两侧仙池阒无一人。
花栀茫然走近,只见阿九立于扶栏旁,僵如一尊雕塑。
凑近一瞧,竟是被地上生出的无数根不明丝线牢牢缠住了,那银线薄如微尘,繁密交织,生命力极强。
“怎么回事?!”
花栀伸手想碰,却被山膏一蹄子踢开,“别乱摸!这是缚魂丝,一旦触及神识尽丧。”
“那仙子她……”
“姑娘现下什么也看不见,听不着,这该死的破丝到底是谁放的!!”
山膏怒火中烧。
缚魂丝水火不侵,刀砍不断,唯一的解救方法是找到施咒人要到口诀,可这茫茫无际的,要从何寻起?
待其法力耗尽,至少也需三日!
阿九空洞的眸被云霞熏染。
一道传音袭入两人耳中。
“速去玉昆殿找玑云要口诀,如若不给,直接掀了他的老窝。”
女子的嗓音空灵缥缈,带着隐忍的怒意。
丝上一股竹腥味,像是刻意为之。
玑云他究竟是为何?
意识缓慢流失,阿九抱着疑虑陷入沉眠。
山膏咬牙切齿:“什么?!白毛干的?我这就去找他算账!”
他转头叮嘱花栀:“守好姑娘,猪爷去去就回!”
“好,大人小心!”
花栀紧紧握住衣角,暗暗保佑山膏能早点回来。.
仙池边,花栀抱膝坐在阿九身侧,不敢有丝毫懈怠。
“嘶,好冷!”
尽管裹了三四件衣裳,但还是冷得厉害。
广寒宫四季严寒,终年霜雪不断,得亏当初玑云上仙没把她遣来,否则非冻成枯花不可!
“山膏大人,您快回来吧!”
花栀一边祈求,一边拉紧素袍,试图让身体暖和起来。
霞光敛尽,天际逐渐暗下。
花栀愈发觉得眼皮沉重,脑袋左摇右摆,开始不听使唤。
就在她快要失去意识时,身体突然失去平衡,撞上了石栏。
“呜……好疼!!”
花栀揉着脑门清醒过来。
然而,眼前的景象却令她瞪圆了双眼。
一名黑发银袍的中年人出现在对面。
男人气宇轩昂,面貌清矍,神息缭绕的背后是一条体形硕大张牙舞爪的青龙,绿鳞在澄辉中泛着冰冷而坚硬的光泽,气场迫人。
花栀倒吸一口凉气。
男人眸光深邃岑寂,宛若世间万物都逃不过他的审视,不苟言笑的样子,意外带着几分慈和。
在青龙锐利的目光下,花栀手脚冰凉,吐不出半个字,更别提上前阻拦了。
那人隔空掀开了阿九的衣带。
暴露于寒风中的皮肤,呈现出一大片污浊的黑斑。
冷风蔌蔌,吹动了池中仙莲花,受到惊吓的锦鲤,匆匆潜入水底。
归拢好阿九的衣襟,他睨向栏边的少女。
口未动,声已至。
“今日之事,若吐露半字,汝,性命不在。”
飓风席卷雪园。
男人乘青龙消失无踪,独留花栀跌坐在地上失魂落魄。
长这么大,她还是头回吓到腿软。
青龙梦彰?
欸?等等!!
青龙梦彰不是天帝的坐骑吗?
那人岂不是——
花栀捂紧了嘴巴,战栗的心情久久无法平复。
天呐,她都看到了什么?
天帝居然……轻薄了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