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望都城向来没多少存在感的明王府,今日则不可同日而语。
午时刚过,府中的人就四散而出,城中数得上名号的大夫都被请了一遍。
不多时,太医院的小轿亦是一顶顶地接连入府。
明王甚至不顾身份在闹市策马奔腾而过,这下彻底引起了各家的注意,消息如雪花般一片片飞了出去。
还有百姓三三两两的各自聚拢在一起,揣测着府中是何人病了,竟然如此大的阵仗。
迎春胸前挨了一脚,身子向后飞去,“哐”的一声撞在了门框上。
他不顾胸腔气血翻涌,立刻翻身跪起,咬牙跪趴在地,“王爷息怒!”
“息怒息怒!本王把这府中之事交予你!你就是这般做事?!”明夷的手到现在都有些抖,他才刚刚入了扬家,与舅父尚未来得及商讨什么就接到了夫人人事不知的消息。
明明!明明他出门前人还好好的。
还有那群庸医!竟然一个顶用的都没有!
他们果然如胡老所说,全是酒囊饭袋!乌泱泱的一群人竟无一人能拿捏夫人的病症,轮番看了个遍,连个论断都无有!
满城的大夫十之八九都在府中,竟然只有城南济世堂的一位大夫瞧出些端倪,愿意一试。
瞧着主子满脸怒容,迎春的头埋得更低了。
无论之前王爷是否有所交代,夫人如今不省人事是事实,且夫人身子不好,一直在用药亦不是什么秘密,但,但他实在是没有想到,只是犹豫了几息而已...
真的就只是犹豫了几息,坦白的话都在嘴边了,夫人突然就呕了一大口血,人也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你速去六胜布行一趟!”
“啊?”迎春有些跟不上主子的思路,不明白都这时候了,让他去布行做什么。
明夷颓然地垂下头,哑声吩咐:“速去,见了布行的掌柜,你如实告知夫人的情况便可。”
迎春应了声“是”领命起身离开了。
明夷站在窗前看着他离开,深深的挫败感席卷而来,这么多年磋磨,到如今,他仍是不得不对陈白榆低头。
一如当年做下交易之时。
月儿压在交易上,他不得不退。
面无表情地从外面走进来,翠竹立时向前一步跪在了地上,“启禀王爷,前院方才递了话过来,说李公公在前厅候着。”
“李轻贵?”
此时他来凑什么热闹?
“是。”
正欲去往前厅,一转身旁光看到了翠竹手中的玉瓶,“这是夫人素日里所用的药?”
“回王爷,这是昨日青霜送入府的,尚未来得及用。”
这药他知道,是纪景佳赖以养身的药。
是陈白榆命人送来的,一直未断过,日后能否挨过那七日,就全靠它了。
单单是瞧着就能想起那人讨厌的样子,闭目挥了挥手,“去吧。”
“等等!把药拿来!”
玉瓶光滑细腻,里面的药规规整整,明夷倒出来一颗拿在指尖端详。就在方才那一瞬间,他想,夫人明明已经在好转了,为何就突然到了这步田地。
之前只是发现素雪二人有些可疑,如今乃是多事之秋,怕多生事端,就找了理由把二人打发了。
如今看来,或许是这药出了问题...
“去让赵虻找人把素雪她们二人接来。”
“是。”
明夷没了去见李轻贵的心思,拿着玉瓶进了内室,见那大夫正在行针,背手站在了一侧。
他早年间见过姚玉璃行针之势,晓得大家之风如何,这大夫的手法也确实无可挑剔,这手...
光滑细腻,骨节纤长。
视线往上,这先生方脸络腮胡,生得鹤发童颜,一身白袍倒很是有几分超脱凡俗。
这副样貌,能有这双手,也算说得过去。
“把火灭了吧。”大夫从火尖上撩过最后一根长针,收好针帛,撩了把胡须,站起了身。
香福动作轻巧地拿起盖子往火上盖了上去,顺道接过了他手中的药箱。
明夷上前一步,把玉瓶递了过去,“有劳先生看看这药可有不妥。”
大夫小心地倒出一粒在手心,仔细地查看了一遍,捋着胡须琢磨了一阵,点了点头,答道:“这药的配比并无不妥。”
“有劳,送客。”
“您这边请。”香福拎着药箱在前面带路。
出门之时,大夫意味深长地回眸看了明夷一眼,只是他正端详手中的玉瓶并未注意,等他察觉到看过去的时候,大夫已经迈出了门,只看见大夫白色的袖摆一晃而过。
尚来不及细想,记起李轻贵还在前厅等着,长叹了口气,放下玉瓶站起了身,交代两个丫头好生照看。
李轻贵惯是养尊处优,一身肥肉挤在扶椅上着实是有些委屈,正像屁股上长了钉一样来回扭动,一抬眼,紧皱的眉眼摊开,换上副笑脸,“咱家见过王爷。”
这问好的话是说了,可李轻贵的身子却还是稳坐唐椅,丝毫未动。
“免礼。”
明夷微微眯了眯眼睛,一个奴才罢了,竟敢在他面前如此,面上也是副笑颜,“不知什么风竟然把李公公给吹来了。”
“哎呀,王爷有所不知,皇后娘娘听闻您府上的夫人出了事,可是亲自去求了皇上呐,不然这当值的太医怎会一个不落的全凑在王府呢,皇上也是很挂心,特地让老奴过来瞧瞧。”
虚虚实实,真真假假。
一路把李轻贵送出厅门,余光瞥见了刚回来的迎春,给他递了个眼神,“迎春送客。”
“是,”迎春微微颔首示意,上前两步,弯腰行了一礼,“公公您请。”
迎春直起身来时,鼓鼓的一包银子已经入了李轻贵的袖中,他满意地笑了笑,昂首迈步走在前头,满身的肥肉随着他的走动不停地抖来抖去。
回来时,迎春满脸惨白,“王爷。”
“嗯,”明夷挥退了跟前的下属,“如何?”
“他去了李侍郎府上。”
指头点着桌面,明夷点了点头,“继续让人跟着,”说着望见了院中刚移过来的紫玉兰,认真交代:“去请个人过来,让这紫玉兰必须活着。”
“是。”
“等等,先去给营中给四弟递个消息,让他尽快来见我。”
“是。”
“另差人去吧,你去寻那大夫瞧瞧,那大夫确实不错。”
盛怒之下的那一脚,使了几成力,明夷自己也是知道的,难为他坚持了这么久,放缓了声音,“去吧。”
门关上的瞬间,明夷挺了一天的脊背,突然弯了下来,颤抖着嘴唇长吐了一口气。
呆坐了许久才扶着桌沿慢慢起身,踉跄走了两步才勉强走顺了。
进了内院更是踌躇不前。
终于,抹了把脸,宛如壮士断腕,推门走了进去。
浓郁的药味也遮掩不住室内萦绕的血腥味,纪景佳安静地在床上躺着。
“奴婢见过王...”
“下去吧。”
纪景佳面色红润,看起来一点不像消息中说的那样可怕,可他却是知道的,错一点就是万劫不复。
撩了袍摆坐在榻边,轻轻握住她的手,有些凉,沿着筋骨捏了一遍,捂在了手心,“是你说的,不想笑可以不笑的...”
话还未说完,眼圈就红了,哽咽着小声说:“那,那今日我就不笑了。”
手心里纪景佳的手总也捂不热,明夷就维持着姿势一直捂着,枯坐良久,终于慢慢开了口:“青竹,不是你想的那样,是为了保它一命才不得不如此。”
“月儿也知道人皇印吧,上次地宫塌陷,所有人都败兴而归,前些日子,有人传出了人皇印在青竹腹中,陈...青竹趁夜顺着护城河与清流园的暗道游过来的。”
“它身上的伤如今已是好多了,如此防护也是怕有人查到此地,伤了它。”
“不过你放心,很快就可以为它报仇了。”
“月儿快快好起来吧,好吗?熬过这段时日,天大地大,朗朗乾坤,咱们何处都去得...”
温热的泪珠啪嗒啪嗒落了下来,“求你了月儿,好起来吧,我身边真的只有你了,舅父他...”
“笃”的一声闷响,明夷松开了手,小心地把纪景佳的手放回了被子里,抹了眼泪,唇角挂起了笑,脊背挺直走了出去。
迎春立刻迎了上来。
“不是让你去瞧大夫?”
明夷睨了他一眼,迈下了台阶。
迎春回身看了墙角一眼,小声回禀:“王爷,是那大夫不在,药童说不知去了何处,亦不知何时会归,回来时恰巧看到了无影,就跟了一会儿,就跟回来了...”
“你先回吧。”明夷直直地往那处角落走去。
“王...”
“回吧。”
明月高悬,照出了那人一半身形。
下一瞬,他的身侧多了另一道身影,“你来了。”
陈白榆从怀中拿出一个方正的锦盒,抛了抛,扯唇一笑:“咱们的交易里,我需得保她一命,梅姨火急火燎地来报信,想必很是要紧,哪能不来。”
月光下两人的影子逐渐拉长。
远处屋檐上垂下的一块黑色布料,在夜风中微微摇摆,随着两人一前一后离开,清风卷走一声轻叹,这两人当真是不分伯仲,这种时候了,还在你来我往的谈条件。
看来素雪她们姐妹二人是保不住了。
瓦当一声微响,陈白榆顿了顿身子,回头看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