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白的布条,上面两个由炭笔写的小字:净身。
这布条上面的字迹,明夷认得,是姚玉璃的笔迹。
仔细地收好布条,按照以往他藏身的习惯四下看了个遍,却没发现他的踪迹。
既然姚玉璃不肯现身相见,想必是有顾虑在身,倒也不必强求。
只琢磨着他为何专门前来留下这二字。
未果,正要离开,还是收回步子回身对着空荡荡的街角留了句话:“先生方便的话,还请入府瞧瞧月儿吧,她甚是思念。”
静待了一刻,没有任何回应。
没有回应也是一种答案。
心里不难受是假的,他是真的把离恨天当成家,那山中的人自然是他的亲人。
可是他的亲人,却选择了陈白榆,到今日都不肯以他行走世间的身份来相见,甚至传信都交由陈白榆来代传。
若不是如今的境遇早已今非昔比,了解诸多隐秘,自己也根本就不会知道他的身份。
虽然不知姚玉璃为何要让他净身,回府后还是第一时间去了净房。
脱去外袍躺上床的时候,纪景佳翻了个身贴了过去,身子动了几下找到了个满意的睡姿,明夷毫无睡意,揽了一下她的后腰,掖紧了被角。
听着纪景佳均匀的呼吸,突然就生出一股什么都告诉她的冲动来。
事实却是,连姚玉璃在望都现身了都未曾开口言语一句。
他既然不肯现身,又未遮掩笔迹,莫非...
第三日晚,迎春才回府,硬着头皮跪在主院求见。
纪景佳抓住了枕席,挨过那阵蚀骨的感觉,小声喃喃:“可...明夷...啊,迎...”
“嘘...嘘...无事无事...”明夷俯下身子,更进一寸,“天王老子来了也得等着!”
纪景佳实在是乏得慌,眨了眨眼睛,低声催促:“唔...好了呀,要,要睡...”
到底还是挨足了一刻,明夷才抽身离开,“夫人先睡,我去看看。”
目送着人离开,纪景佳长吁了口气,不得不承认,这正儿八经也算得上是体力活...
她已是有些功夫底子,但,真的好累。
这么着真的不行,真的不想再睡到昏天黑地了,日日如此这般,大好时光就全耗在这方帷帐内了。
摸索着取出袖帛,一针针给自己扎成了刺猬。
方才铺天盖地的睡意,瞬间被痛感驱逐了个干净。
一醒过神来,心思就活了起来,迎春也不是莽撞的人,此时求见,定是有要事。
可惜再怎么要紧,也与她扯不上干系,如今在这府中日复一日,日日如昨,每一日的新鲜盼头,就是明夷何时能回来。
他逐渐,变成了纪景佳唯一的期盼。
往日里身体不济,在府中来去皆是匆匆。
如今日日施针,身子好些了,就有了闲心,一处处转悠,步子慢下来,就发现了之前所忽略的一些不大合常理之处。
纪景佳瞧着角落里荒草丛生的地方,此时的荒草已经开始干枯,大部分草叶都已经卷边泛了黄,荒草丛中隐约露出了一条石子小道来。
她向前走了几步,抬眼远远看向了悬在门楣上的牌匾,三个字的牌匾只余下了流园二字。
一旁那个字的位置布满了划痕,好似有人专门刮掉了一样,分辨不出是何字样。
视线向下,门上挂了一把长锁。
这时,一直默默陪在身侧的香福突然出声:“夫人,您今日的药还未用呢,过了午时可就不好了。”
提起药来,纪景佳想起了素雪她们姐妹二人,不知她们现在如何了,只知道药是每隔七日送一次。
只是这药,依旧是改了方子的。
这药按不按时辰,干系不大,看了一眼流园,朝香福吩咐道:“去取钥匙来吧。”
香福领命而去,纪景佳望着她碎步离开,背影清丽,步调柔婉,上次的伤虽重,还好没留下什么隐疾。
这背影好看是好看,就是这般不紧不慢,还不知要等到几时才能取来这钥匙。
待香福转过角弯,纪景佳踮脚踩着草尖,几个闪掠落在了门前,拨了拨锈迹斑斑的铜锁,拍了拍门,门厚重,锁亦是实心。
四下看了一遍,脚下再是一点,从高墙上直接跃了进去。
落地之时,耳根动了动,方才至少有两处有轻微的动静,两处地方呈对角线,一处随即静了下来,一处像是离开了。
既然未现身,这园子,有些重要,却又没那么重要,至少没有比拦她出府重要,那次可是呼啦啦跪了一排。
园中倒不像门外一般长满了杂草,地上铺满了石砖,干干净净,但也无甚稀奇,入目荒凉破败。
几间主屋也都落了锁,纪景佳站在廊前静了几息,还是决定看上一看,从门缝中挨个扫上几眼,这几间房屋全是空屋。
四下如常,看起来就是个空荡荡的荒园。
纪景佳手扶着院墙慢慢行走,其间抬手看了看,竟然一丝灰尘也无。
这不应该,如此一个...看起来是个荒园的地方,不仅时时有人打扫,还有人守在此处。
直到,她听见了汩汩水声。
就在一墙之隔的地方。
侧身贴在墙壁上,屏息凝神,纪景佳听清了水流涌动的声音,她无比熟悉这种声音,这是水中有巨物在动,因为和青竹带起来的动静一模一样。
立上墙头的时候,纪景佳被惊住了。
府中竟然有占地如此大的一片湖,水面上密密麻麻漂浮着水葫芦,正要下去看看时,陡然间一阵心悸。
蹲下身来仔细看时,才发现湖面的整个上空交叉拉满了细丝,纪景佳撕下整片袖摆扔了上去,宽大的袖摆眨眼间就变成片片碎布落了下去。
碎布轻飘飘地落在水葫芦上,水中毫无动静,连一开始的水声也停了。
纪景佳指尖着力,从墙头上掰了块琉璃瓦,屈指弹了过去。
琉璃瓦块“咕咚”一声入水。
矮下身子静等了片刻,水中依旧毫无动静。
此处占地不小,水瞧着也清净,应是活水,水中有大鱼也不是不可能,正要离开之时,“哗啦”一声,纪景佳睁大了双眼,惊呼出声,那是...
青竹?
“爹!”
水面翻涌,水葫芦被分向两边,青竹巨大的身体露了出来,张开了大嘴,朝着纪景佳吐了吐信子。
它原本尖长的獠牙,一颗断了一半,另一颗,则直接没有了!
眼眶一热,眼泪点点滴滴地落了下来,“爹!爹,你...”
青竹在水中翻滚,成片的水葫芦被压下,卷起,有些直接缠在了它的身上。
纪景佳瞧得清楚明白,它的身子上大大小小的伤,有的地方甚至露出粉白的肉来。
上次相见之时,它腹下的翠金之色在夜间都璀璨流光,如今在如此盛光之下都暗淡了下来。
纪景佳呼喊它上岸来靠近些,一会先给它洒些药,但青竹只是不停地在水中游曳,始终不往岸边去,没有一丁点要出水的意思。
有些奇怪。
她蹲下身子仔细地查看四周,右眼余光在东南角的方向捕捉到了一点反光,一转眼却又看不到了。
只能不停地变换角度去看,这才又发现了细微的反光,顺着发现那丝光亮的角度一寸寸地看,一点点顺着线的走向调整着身体的角度。
终于确定了,密密麻麻交叉在一起的细丝并不是只覆盖了上空,连岸边都围满了!
怪不得它根本不靠近岸边。
这每根细丝之间的间隙不过寸余,连体格大些的鸟儿都是万万下不去的,更何况是它。
“夫人!哎呦我的祖宗!”
老赵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跑到墙根处,扒着墙高呼:“夫人!您快下来吧!奴,奴才接着您!”
纪景佳面色阴沉,理也未理他,直接跃了下去,不再收着,直接飞身出了园子。
老赵满头大汗地追在后面,迎面撞见不急不徐的香福,“你...怎,怎么,才走到这!快,快...跟上...”
“赵伯,这是怎么了?”
香福转过身来跟在他身后,无论老赵跑得多快,都始终离他一步之遥。
“哎呀!...这我,我哪知道啊!快走!快走!”
“哎,走着呢。”
主院的院门紧闭,老赵也不敢乱闯,急得在门口转圈,瞧见香福还在那呆站着,抹了抹额上的汗,“哎,你,你推门进去看看,这,这王爷也不在,可别出了什么事才好啊!”
香福的手还未触及到门扉,就听里面纪景佳一声怒吼,“出来!”
门外的两人立刻就跪了下去,面面相觑,大气都不敢出。
纪景佳被难以言喻的愤怒冲昏了头脑,青竹竟然被明夷囚困在她身边...
而且它看起来很不好,真的,很不好。
“出来!”
“迎春!”
“给我出来!”
“砰——”一掌打在了玉兰树上,树皮崩裂开来,几块碎屑擦脸而过,在粉面上留下了一丝血线。
“夫人息怒!”
迎春慌慌张张地跪在了纪景佳身后,面色惊疑不定,他不过就去给王爷传个信的功夫,夫人何至于此...
“王爷今日何时回?”
纪景佳的声音冷脆,目光如钉子般定在了迎春身上。
“王爷未...”
一排银针钉在了迎春膝前一寸。
迎春喉结滚动,俯跪了下去,“王爷还未曾有信传来。”
银针又近一寸,落点紧挨着他的膝头。
“王爷...”
一阵香风袭来,一只纤手掐住了迎春的脖颈,“我本不欲为难你...他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