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桃循声回头,只见一书生打扮的圆脸少年站在摊子前背手而立,那本该透着和气的脸,此刻因他的面无表情,竟生出几分阴鸷来。
尤其那双黑沉沉的眼睛,定定看过来时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不见波澜,让人心底莫名发怵。
原本正和李小果插科打诨的食客们在听到这话后,眼神开始在那少年和摊子后的几人身上来回打量,都安静地不再说话,
静默与凝滞取代了原本的热闹,杨桃只愣了几瞬后便反应过来,她连忙放下手中的东西想上前询问,而一旁茶铺的掌柜却匆匆走出来,在那人面前躬身道:“少爷,您这会儿怎么过来了......”
那人扫了眼杨桃几人,对掌柜淡淡道:“我不能来?”
紧接着他语气带上了点讽刺:“我若没来,还不知这好好的茶铺竟被搞得乱七八糟,乌烟瘴气的。你是瞎了没看见,还是聋了听不见?怪不得最近铺子的生意差成这样,原来你们平日竟是这样做事的,外边乱成这样也不见人来管管,你这甩手掌柜倒是当得清闲。”
掌柜忙解释道:“少爷误会了,方才店里来了不少客人,这会儿刚走,我和进宝正收拾着……”
“客人?”他看了眼店内空荡荡的大厅:“那可真是巧了,方才还有不少客人,怎么这会儿全走了?”
他沉下脸:“莫不是见外边乌泱泱地没个清净,去别处了吧?”
那掌柜听出他语气中的怒意,弯下腰越发低声下气:“不不......是方才这摊子坐不下了,所以有几个便进了咱们店里。”他看向杨桃:“是这位小哥说,可以在他们的仙草......”
“你居然让这些贩夫走卒进了店里?他们知道茶和水的区别吗!”少年突然一声呵斥,打断了掌柜的解释。
边上几个食客听出他话中的意有所指,纷纷沉下脸。
“你这人好生狂妄,这是看不起谁呢?”
“就是,要说喝茶,这街上又不是只有你一家店,倒是没见过哪家像你这样挑客的。”
“这赵记是不做了?我怎么记得原来的东家不是这人啊?”
“嗨,我听过一嘴,说是他儿子接手了。”
“怪不得......年轻人还是得磨炼磨炼。”
......
身后七嘴八舌的议论声,让赵明德眼中越发阴沉,掌柜察觉到他脸色不对,忙拱手对身后的食客赔礼:“大家误会了,我们东家不是这个意思,是小老儿事先没向东家禀明,这才生出了误会。若各位想进店喝茶,店内自由伙计招待,若无其他还请大家先散了,也好让我向东家解释缘由。”
有食客见他态度谦和,也不愿再计较,甩手走了,只余下几个想看热闹的,还立在原地不动弹。
掌柜顾不上其它,又开始安抚那少年:“少爷消消气,他们也不是整日都在这里,这会儿已要走了的,而且......”他顿了顿,压低声音道:“老爷之前只说要看着些,别让邋遢糟污的摊子挡了店里的生意,没说不让摊贩在这儿做生意,再者,今日多亏这摊子,咱们店里的客人比平日多了许多......”
赵明德闻言却冷笑一声打断道:“李叔,你是真老糊涂了,还是在跟我装糊涂?用不用我提醒你一下,这铺子如今是我在管,而不是我父亲?若你觉得跟我父亲相交多年,便可以仗着这情分不将我放在眼里,且整日懈怠糊弄店里的生意,那我明日便可禀明父亲,放你归家养老。”
李管事笑容泛苦,想起家中一家老小还要靠自己养活,只能越发卑微地弯着腰:“少爷说笑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一旁的杨桃看着老掌柜跟那少年低声下气赔着不是,又想起刚才他叫伙计搬桌子给他们用时的善举,心中很不是滋味。
原来先前她跟掌柜软磨硬泡时他硬是不松口,想必也是知道主家不近人情的性子,才这样再三考虑的吧。
可他虽不能做主,但当她好话说尽,最后搬出那装可怜的说辞时,老掌柜神情犹豫,还是答应了她的请求。
若她知道因为自己的要求会让一个老人家这样难堪,杨桃就不会强人所难了。
她定了定神,上前解释道:“公子请消消气,没提前跟您说一声,实在是我们不懂规矩,掌柜的也是看我们几个生计不易,才多照看了几分。您看我们摊子并没有碍着茶铺的进出,且方才因为我们卖的甜羹,还给您这铺子引来不少客人,日后若咱们互惠互利,想必生意也能更上一层楼,您觉得如何?”
赵明德的目光落在杨桃身上,上下打量了两眼,那眼神里的审视带着几分轻慢,像是在看什么不入流的物件。
“互惠互利?”他嗤笑一声,语气里的寒意更重,“你一摆摊的,居然敢大言不惭地说给我的铺子引客?我这茶铺进出的可都是风雅人物,一群市井之徒聚在这里聒噪,不仅挡了我的生意,还扰了我这店的清幽!”
说话间赵明德目光一沉,突然抬脚就往旁边的瓦罐踢去。
杨桃没想到他会突然这样做,连忙想去拦,却还是慢了一步。
只听“哐当”一声,瓦罐撞在墙上四分五裂,里头没用完的黄杏果肉混着瓷片泼了一地,果香夹杂着狼狈瞬间弥漫开来。
杨桃离他最近,当场就被果肉和瓷片溅到了鞋面,她吓得原地一呆,不敢再靠近那突然暴起的人。
四喜几人措不及防,见状脸色一变,忙几步上前将杨桃护在身后,原本还打算看热闹的食客这会儿纷纷作鸟兽散,生怕殃及池鱼。
柳东林垂眸看了眼杨桃的鞋子问她:“可有伤到脚?”
杨桃深吸了口气摇摇头,柳东林见她似是吓到了,眉头紧锁,看向赵明德的眼中带着隐忍的愤怒:“这位兄台,我看你也是位读书人,有什么话好好说就是,为何要动粗?”
赵明德却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动粗?我踢个破烂瓦罐也算动粗?你们占了我的地方,污了我的眼,没把你们的摊子全掀了,我已十分通情达理了,懂吗?”
他说着,眼神扫过护在杨桃身前的三人,最后又落回杨桃身上,带着几分阴恻道:“别说破的只是个罐子,就算是你的脑袋,闹到县衙去最多也就赔几个钱而已,识相点,趁我还愿意讲道理的时候赶紧滚。”
“你!”李小果见他威胁杨桃,愤怒便如同压制不住的大火从胸口烧到了头顶。他脚下刚迈出去半个步子,试图上前做些什么,然而袖子却被一双手从身后死死拉住。
李小果回头,只见杨桃朝他摇了摇头,面带微笑地看向赵明德道:“今日是我们唐突,扰了店里的清静,还请公子不要责怪掌柜,我们这就将东西收拾好离开。”
赵明德听出她语气中放低的姿态,终于满意且傲慢地冷哼一声,转身进了茶铺。
李掌柜看着杨桃几人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无奈摇头走了。
赵明德疾步如风进了店内,这间茶铺足有两进半深,位置也不错,他还未接手前,生意虽算不上兴隆,可也还算不错。
自赵明德接手后,他嫌前厅兼做茶叶生意不伦不类,硬是将前后院都打通,只做品茗啜香待友的生意。
可前方不仅有大名鼎鼎的明月楼,且还有不少比他这店景色或环境都更胜一筹的地方,本来还能靠茶叶平衡收支的店如今生意冷清,连伙计都辞了好几个。
伙计进宝原在收拾桌子,见赵明德阴着张脸走进来,他缩着脑袋不敢吭声,只用无措的眼神看向身后赶来的李掌柜。
李掌柜摆摆手让他出去,硬着头皮上前道:“少爷可用过饭了?要不我让进宝去明月楼叫桌酒席来......”
赵明德闻言却一个眼刀甩过去,李掌柜只能嗫嚅着收了声。
自赵明德莫名被被书塾除名,他想尽办法也没打听到原因,但又不甘心失去在书塾结识的人脉,于是便忽悠父亲将这家铺子交给自己打理。
赵明德家中还有不少兄弟,但因他是备受期望的长子,家里不仅花了大钱将他送去书塾,其余一切也都是享受最好的。
可当他突然没了前途,其余几个弟弟不知怎的就入了父亲的眼,不仅开始纷纷接手家里的生意,还做得像模像样,显得他越发无用起来。
赵明德怎会甘心落人于后,可他本就看不上商贾算计利益,更怕被原本的同窗取笑,于是将茶铺改成如今的模样,却让生意一落千丈。
他也不过十几岁,心中又急又怕,可若让他拉下脸面去学这些事,赵明德又怎能接受得了。
心中再三挣扎后,他还是觉得自己绝不能接受这种日子,他要重新回到书塾,等他考上功名,便再也不敢有人会小瞧他!
可如今若想回去,光有钱可不行,他还得弄清楚自己究竟为何会被书院除名,靠他自己做不到,好在他还有母亲!
想起母亲已前往岱山县去求姨母帮忙,姨母又是县尉夫人的嫂子,到时请请她出面说动县尉大人,一定能将此事解决!
赵明德如溺水之人,而今只能抓紧了这棵救命稻草来维持所剩无几的理智,却也在忍受着煎熬。
而茶铺外,杨桃和四喜几人动作麻利地收拾东西,匆匆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一行人意气风发地来,走时从飞檐斗拱,华灯璀璨的明月楼前经过也无心欣赏,垂头丧气地没了先前的雀跃。
原以为今日会一帆风顺,谁想到最后竟闹了这么一出,明日四喜和周二郎该去哪里摆摊呢?
杨桃眉头紧锁,不断回想着先前她与柳东林考察过的地方。
丰台街是最热闹的,可那儿一个萝卜一个坑,早已没有多余的位置了。瓦舍太拥挤,且三教九流混杂,四喜和周二郎两人太老实了,恐怕应付不来。
还有哪些地方可以去呢?
杨桃没空去想刚才发生的事,她只想解决眼前这个客观存在的问题。
然而四喜和周二郎见她一改往日的活泼不说话,忐忑不安地对视了一眼,还以为杨桃被吓到了,忙将她带进了条较为清净的街上。
察觉到四周突然安静下来,杨桃回过神,才发现面前几双眼睛正盯着自己。
她咧嘴笑了笑道:“怎么都这样看我?”
四喜摸摸她的额头,没见发烫,这才松了口气,对杨桃轻声道:“刚才那人可是把你吓到了?”
杨桃又不是小孩子,怎会轻易就被吓到,她摇摇头:“没有啊。”
看着面前忧心忡忡的几双眼睛,杨桃瞬间明白过来,她连忙解释:“真的没事,我从七岁起就去外面卖团子了,什么难缠的客人没见过?刚刚那人虽然是恶劣了些,不过也怪我事先没问清楚,这下也不知会不会连累那掌柜,而且我是在想,咱们明日要去哪里摆摊呀......”
柳东林没好气道:“你还有闲心去担心这个,别人遇上这种人躲都来不及,你这小胳膊小腿的也敢上去拦,若被他伤到,你让我怎么跟阿渊交代?”
杨桃一脸讨好地凑到柳东林跟前:“我那不是没想到嘛,脑子都没反应过来脚下就动了,再说我也没惹祸,这个小插曲就不用告诉少爷了,表少爷你说是吧?嘿嘿。”
要是谢渊知道她又差点惹了事,那可就别想上街了。
柳东林别过脸不理她,四喜心有余悸劝道:“小桃,你若出了什么事,那才叫我们过意不去。你不用再操心这些,这城里这么大,去哪里做这生意不行,大不了少卖些就是,你为我与二郎做的已足够多了。”
“是啊,你别操心了,我们再换个地方就是,总不会一直倒霉,再遇到这种人的!”李小果想起刚才那人的嘴脸,还是恨得牙痒痒:“刚才那孙子可真不是人,好在他没伤到你,否则我非得将他脑袋打出个窟窿不可!”
四喜闻言一巴掌拍在他肩头:“你比小桃还大一岁,怎么连她半分稳重也学不会,从前还知道不能冲动,怎么如今上了学倒成了个莽夫了?”
李小果梗着脖子不吭声,别人怎么对他都可以,可若伤害他的家人和朋友就是不行!
杨桃知道李小果重义气,有心为他解释两句,却听前方“呀——”的一声,紧接着有人又惊又喜道:“小兄弟,你们这生意这么旺啊,这才多久便收摊啦?”
这街巷不长,只三三两两开了几家铺子,且好几家都是书铺。
书本贵重,普通人本就不怎么买得起,这会儿又入了夜,不好点太多灯,怕起了火,所以只门前挂了两盏灯笼,因店内较昏暗,所以也不见客人踪影。
巷口人流如织,越发显得此处冷清,然而前方店门前却有人在向他们招手,他身上的绛色袍子在昏黄烛光下像朵炸开的蜀葵,十分吸晴。
杨桃看了半天,才认出这人是方才在城门口第一个跟他们买仙草冻的那个,蓬头垢面的中年男人。
她小跑上前,先看了眼店门前那块写着“破卷斋”的招牌,又看向那笑眯眯的男人道:“原来您是书铺的掌柜呀,怪不得我头回见您便觉得温文尔雅,气度不凡,倒像是位教书先生似的!我叫杨桃,不知先生怎么称呼?”
李豫抚着修剪整体的胡须,对杨桃的夸奖似是愉悦又有些不好意思:“原来是杨小友,失敬失敬,我姓李,不过是个卖书的,又侥幸读过几年书而已,可不敢以先生自诩。”
杨桃眼中满是坚定与真诚:“李先生不必自谦,我一见您便觉得和蔼可亲,就算您不是授课先生,但售卖书籍亦是在传扬学问,与先生传道授业又有何异?”
说罢她侧身望了眼铺内,见四处整整齐齐,干净利落,忍不住又道:“您这满室书香,往来者定是爱书之人,先生每日与笔墨为伴,与知音畅谈,这份雅致可比寻常先生更自在呢。”
李豫闻言朗声笑起来,眼角的细纹里盛着暖意:“小友年纪轻轻,却谈吐不凡,不知是在哪家书塾念书?”
“不怕先生笑话,我没在书塾上过学......”
杨桃话匣子一开,四喜几人便这么呆呆地看着她跟人滔滔不绝地聊了起来。
也不知她脑子怎么转的,聊着聊着,话题便从她在山上卖烤饼,又转到了进城卖仙草冻上。
还将方才被差点被人掀了摊子的事添油加醋一通,一脸沉痛地摇头道:“我姐姐姐夫不过是想做点小生意糊口,却不想刚进城来,便遇上了这事,日后也不知该何去何从。”
她愁眉不展,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向对方询问:“先生在城里多年,不知您可知道这附近还有何处空闲,能摆下我们这摊子的?”
却不料李豫听完杨桃的烦恼,竟指着侧对面支起撑蓬的一处地方道:“你觉得那里如何?”
杨桃转头看去,只见那儿似乎是个摊子,撑蓬下方还摆着几张桌子。
李豫解释道:“我原在这儿开了个茶摊,不过自对面租出去后,便不让我在底下烧火,说我这灶上的柴火熏坏了他们店里点心的味道。”
“这块地是我祖上传下来的,我这茶摊也开了多年,还是头回遇上这样不讲理的。我本不欲搭理,谁知没多久便来了几个差役,给我那茶摊挂上了‘禁火’的牌子!”
他不过是个小小商户,如何敢跟官府的人做对,可若叫他像顺香园那群人似的去巴结那群差役,他又拉不下这个脸。
李豫脸上带着无力的憋屈,活像吃了只苍蝇般膈应。
“本来我那摊子不开就不开了,我都不愿再计较,谁知那群人见我不吱声,倒觉得我怕了似的,时不时就在我那摊子里转悠,还在那儿纳凉划拳,扰了我这店的清净,真是气煞我也。你若在那儿摆摊,我也不收你租子,只要别让对面顺香园那群人把我那块地占了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