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渊迎着夕阳最后一抹余晖踏进谢家主宅,大门前早有下人候着,立时将他往绿水轩方向引。
他原以为来人是崔卯,一路都在想着要如何套话。
然而当看到谢集英身旁那陌生的人影时,谢渊怔了一瞬,面上浮现出几分迷茫。
绿水轩临水而筑,眼下暮色渐沉,四面长窗大开,水面倒影仅余朦胧轮廓,随风拂过时碎成一片黯淡涟漪。
那身穿锦衣的年轻男子背手而立,眉眼间与崔卯有几分相似,却比崔卯更锋芒毕露。
谢集英看到谢渊回来,笑意温和地为二人引荐。
“贤侄,这便是我家阿渊,他在城外书院上学,每日都要这个时辰才能回来,让你久等了。”
随即又转向谢渊介绍道:“这位是崔县令家的五公子。”
果然是崔卯之子。
谢渊心下了然,同时也敏锐地察觉到一道带着审视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他眼睫半垂,抬手见礼:“见过崔公子。”
崔明远的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一圈,眼前的少年不过十几岁,长相出众,却异常地沉稳内敛,乍一看出色得让人无可挑剔。
更不用说他如今已是廪生,若是出身世家,前途真是不可限量。
然而却偏偏是商户。
崔明远眼中浮现出几分挑剔,却还是客气道:“前段时日家中设宴我不在,错过了与贤弟相识的机会,事后听家父对贤弟赞赏有加,我实在好奇。今日一见,果然是少年英才,不同凡响。”
谢渊正猜测他的来意,听到这意味不明的几句话,心中反而更加迷惑。
崔卯无缘无故提起自己做什么?
谢渊可不会觉得是因为自己有多惊才绝艳,才让崔卯高看一眼。
他心中越发警惕,面上却不动声色:“崔公子过誉了,不过是先生教导得法,又蒙崔大人宽和垂爱,实在当不得英才二字。”
而崔明远见他态度谦和,也没有因自己的身份便刻意逢迎,脸色倒是缓和多了。
两人沿着长廊踱步闲聊,崔明远又问他最近在读什么书,平日里都爱做些什么,在城外书院上学,来回可辛苦之类的琐事。
谢渊想打听他的来意,对崔明远的提问皆耐心作答,就连他说起些杂学喜好,谢渊也能搭上一两句。
二人相谈不过寥寥数语,暮色便又深重了几分。
然而就在这短暂的交谈中,崔明远却已对谢渊另眼相看起来。
“我平日喜好不多,养这素心兰算一个。只是我费尽心思,又雇了花匠日日照料,却总是不尽人意。贤弟是从何得知,养这素心兰需在辰时之后遮阴的法子的?可是平时也有此等喜好?”
崔明远出身世家,平日里除去难以避免的俗务外,喜爱一切风雅之事。
本以为这人商户出身,虽然考了功名,却未必有什么见识。
没想到相谈下来,他博文强识,娓娓道来,相处起来比起自己那群友人也不差什么。
要知道他可比自己还要小七八岁,却已如此沉稳,真是难得。
谢渊缓声回道:“我并不如崔公子般有这等雅兴,只是平日闲余爱看些杂书,才偶然间得知。若崔公子不介意,回去可让花匠按这法子试试,兴许会有意外之获。”
谢渊说得面不改色,其实爱看杂书的人却是杨桃。
只要不是诗经典籍,她都看得津津有味,话本游记最好,农书星象也不挑。
且她看书从不肯老老实实看,不仅爱在他耳边嘀嘀咕咕,还总喜欢去寻求答案。
如她在书上看到“插者弥疾”时,隔日就要跑去果农那里求证,是不是这样种梨结果就会更快。
虽然关于“素心兰”的种植,花商不肯将种植的法子透露给她,且因她嫌那兰花太贵,自己既舍不得买,也不肯让他当这个“冤大头”,所以这法子便没法验证了,但谢渊还是在她的念叨里记住了那娇贵兰花的养护法子。
崔明远这会儿却因此对谢渊生出几分“如遇知音”的感觉来,就连面上笑意都多了几分真诚。
一旁的谢集英看二人相处甚欢,心中宽慰的同时也隐隐生出一股带着野心的自豪。
谢家的生意越做越大,需要打点的地方也越来越多,而他没有入仕空有举人功名,能做的实在有限。
过去他们认为和萧氏是姻亲,且没有其它途径,理所当然地将大部分希望都寄托在萧氏那里,可谁知却将萧氏的胃口越喂越大。
如今家里多了谢渊这个新的希望,谢家为何不能开始尝试着走向另一条门路?
柏岭崔氏虽不如萧氏的名气大,可他们一族却大都扎根在汴京。
与其费尽心机跟萧氏周旋,不如另辟蹊径,说不定会有意外收获,谢集英想到自己这回的尝试已是最好的证明。
而这一切,还要从两个多月前说起。
那时谢家的船队从江陵运了批货前往汴京,路上一切凭证都已打点妥当,谁知却在临近八角营渡口时被人以货物申报不实的由头扣了船。
以往商队夹带私货是常有的事,谢家也不是第一次做事,自然知晓其中规矩。
可这回也不知是津渡隶内官员有所变动,还是哪里得罪了人,谢家那批好几万两的货硬是被折腾了近半月都不能动弹。
无奈之下,负责此事的二房老爷谢佶只能匆匆返回太康,让谢集英去找萧氏帮忙。
谢集英那会儿虽还未与萧兰娘闹翻,可这么多年下来,谢家上下都深信若想日后能靠上谢集英的庇护,萧氏是他们唯一的途径。
然而谢集英一直在青州求学多年未能中第,心中已隐隐对萧氏生出质疑。
好在谢家为了维持与官府的关系,这些年不仅将谢家小一辈的子弟全送去县衙的书塾上学,且日常更没少孝敬崔卯,好换取谢家在太康县的安稳。
于是谢集英这回没通过萧兰娘求助萧氏,而是直接让二房将那笔疏通关系的银子直接送到了崔卯府上。
本只是憋着口气想试试其它门路,没想到崔卯竟真的应了下来,还将崔明远派去汴京走动关系,解决这件事。
谢家等了半个多月,总算等来了好消息,后来得知崔明远回到太康,为显郑重,谢集英第一时间便送了帖子上门,预备设宴招待。
然而帖子送去好几日,崔家那头都没有动静。
谢集英还以为崔明远年轻气盛,不如崔卯圆滑,太过高傲,所以连这点面子也不愿给。
心中虽有几分恼怒,可却也在他意料之中。
毕竟从前只有他们上前巴结的份,何曾见过这些人屈尊降贵。
论家世出身,商户好似永远都只能在世家面前低一头。
所以即便谢集英身上有举人功名,他依然觉得远远不够!
而崔明远今日突然毫无预兆地登门,虽向谢集英解释借口是前段时日家中有事耽搁了,但他结果就是来了,至于出于哪种理由,那又有何重要?
为了招待崔明远,谢家在清净的花厅里摆了桌丰盛的筵席,还将二房三房的老爷谢佶,谢沐,还有谢集英的堂弟,谢集越、谢集铭等几人都唤来作陪。
可谢家到底是商户,以往跟县衙打交道,谢集越几人见得最多的便是崔府的管事。
他们在生意场上待惯了,说话间难免带了点油滑世故,何况这是崔卯的儿子,言语中难免多了几句奉承。
殊不知这在崔明远看来,更加觉得商户市侩功利。
于是崔明远在席间的态度也越发冷淡,对谢集越几人爱答不理的。
谢集英察觉到他的变化,虽不能确定到底是因为他们哪里无意得罪了他,还是崔明远看不上谢集越几人,但他还是忍着心中不悦打圆场。
只因他们家日后还需要崔氏的助力,便不能让崔明远觉得他们谢家招待不周。
散了酒席,谢集英本以为崔明远今日这态度,说不定会直接离开,然而他却提起谢渊。
谢集英解释谢渊在城外上学,且先生颇为严厉,每日都要晚间下了学才能回来。
崔明远没再说什么,却耐心等到了现在,谢集英这才明白他醉翁之意不在酒。
只是,他找阿渊做什么?
谢渊也想知道崔明远的目的,只是直到他又在谢家用完晚膳,然后拉着谢渊对一琴谱聊了大半个时辰后,崔明远都没透露出分毫。
好似当真只是对谢渊好奇,所以特地来找他的。
戌时将过,谢渊在谢家大门前目送那辆刻着崔氏印记的马车远去后,便无视了身后周鹏的呼唤往街上赶。
“少爷,都这么晚了,您还要上哪儿去啊,大爷还在花厅等着呢......”
周鹏拔脚就要跟上去,谢渊却头也不回地扔下一句:“别跟着我。”随即那抹硕长的身影下一刻便隐进了黑夜中,再也寻不到踪影。
周鹏苦着脸回到花厅复命,谢集英也没多余的心思再追问谢渊的去处。
他直觉崔明远今日这一出说不出的怪异,却理不清头绪,只好前往谢老夫人的院子商讨。
而另一头,谢渊出了谢家大门便将崔明远抛之脑后,他匆匆赶往杨柳巷寻人,却在半途中遇到了回程的杨桃一行人。
夜色幽暗,离开热闹街市后路边只余几道昏黄烛光,谢渊却瞬间便看到了杨桃那灰头土脸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