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老宅的铁艺大门在许星艺面前缓缓打开,发出年久失修的吱呀声。庭院里的樱花开了,枝桠在暮色中伸展如老人干枯的手指。
她想起三个多月前,这里还是落叶纷飞的庭院,林奶奶坐在藤椅上笑着向她招手。如今奶奶去世,自己也是契约婚姻风波后第一次回到这里,有种恍然隔世的不真实感。
“星、星艺?”,桂婶提着水壶从偏屋出来,惊得差点摔了手里的铜壶。她布满皱纹的脸上先是震惊,继而绽开欣喜的笑容,眼角挤出深深的沟壑,“我这就去准备晚饭!”
许星艺张了张嘴,那句“我们分开了,我就回来看看。”终究没能说出口。她下意识看向林允川,发现他正望着主屋二楼那扇漆黑的窗户——那是林奶奶生前的卧室。
桂叔小跑着过来接过轮椅,粗糙的大手在扶手上留下潮湿的指印:“你们的房间每天都打扫,被褥都是新晒的。”他意有所指地瞥了眼许星艺。
老宅内部比记忆中更冷清。玄关处的青瓷花瓶还在,只是里面插的鲜花换成了干枯的芦苇。许星艺的指尖抚过楼梯扶手,积灰比想象中少得多,看来桂婶依然固执地每天擦拭这些无人使用的角落。
晚餐出乎意料地丰盛。桂婶做了许星艺最爱的麻辣香锅,金黄的油珠还在滋滋作响。她夹了一块放到林允川碗里,发现他正望着餐桌主位出神——那里空荡荡的,再没有人会笑着给他们添菜了。
“晴儿小姐搬走后,这宅子太静了。”桂叔给许星艺盛了碗山药汤,汤面上飘着几粒枸杞,“连后院的麻雀都不怎么叫了。”
许星艺小口啜着汤,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想起以前每次加班回来,林奶奶总会让厨房温着一盅汤,有时是百合莲子,有时是花胶鸡汤。老人枯瘦的手拍着她手背说:“我们星艺太瘦了,得多补补。”
“客房...”林允川突然开口,又停顿了一下“收拾好了吗?”
桂婶笑得意味深长:“你们卧室一直保持原样,连梳妆台上的护肤品都没动过。”
夜深时,许星艺站在曾经的卧室门口,发现确实如桂婶所说——梳妆台上她的面霜还在原位,床头摆着她没带走的侦探小说,甚至连睡衣都整齐地叠放在枕边,仿佛她从未离开。
走廊尽头传来轮椅的声响。她探头望去,看见林允川停在林奶奶房门前,修长的手指悬在门把上方,迟迟没有推开。月光从走廊窗户斜射进来,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孤独地投在老旧的地板上。
许星艺轻轻走过去,将手搭在他肩上。林允川没有回头,但紧绷的肩膀线条稍稍放松了些。
窗外,一只夜莺突然开始叫唤,清亮的鸣叫划破老宅的寂静。许星艺恍惚觉得,这或许是林奶奶在以她的方式,欢迎他们回家。
“我今晚睡客房,主卧留给你。”林允川看了她一眼。
“嗯。我们去你母亲的书房看看吧” 许星艺的声音很轻。
林月英的卧室跟书房都在三楼,林允川推动轮椅穿过长廊,木地板在轮毂下发出细微的呻吟。十八年无人踏足的房间,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在夕阳余晖中如同金色的雪花。
“就是这里。”林允川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他的手悬在门把上停顿了几秒,才缓缓推开。
许星艺跟在他身后,闻到一股混合着霉味与墨香的陈旧气息。书房保持着主人最后离开时的模样——摊开的建筑图纸上压着一方镇纸,钢笔的笔帽还未来得及盖上,墨水早已干涸。窗边的画架上,一幅未完成的水彩画已经褪色,依稀能辨认出是一座桥梁的设计草图。
“你母亲...很优秀。”许星艺轻声说,手指抚过书架上整齐排列的专业书籍。
林允川停在三角钢琴前,阳光透过蕾丝窗帘的缝隙,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她生前最爱弹这首。”他的手指轻轻落在琴键上,《梦中的婚礼》的前几个音符在寂静中突兀地响起,音准明显偏差。
许星艺注意到他眉头微蹙。“音不准?”
“嗯。”林允川弯腰检查琴凳,又抬头看向琴盖,“母亲很注重音准,每周都会调音。”他的手指沿着琴身内侧摸索,突然停住了,“这里...”
随着一声轻响,琴板被打开。尘封多年的气息扑面而来,许星艺看见林允川的睫毛轻轻颤动,像是蝴蝶抖落翅膀上的露珠。
“有东西。”他的声音突然紧绷。
一本包着牛皮纸的《建筑结构力学》静静躺在琴弦之间。林允川小心翼翼地取出,泛黄的书页间滑落几张纸。许星艺弯腰捡起,指尖触到纸张的瞬间,一阵电流般的战栗顺着脊背爬上来。
《京宁大厦建筑材料检测报告》——红色标题在暮色中依然刺目。
“找到了...”林允川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报告最后一页贴着几张照片:断裂的钢筋截面,掺满杂质的水泥样本,还有一张新洋建筑的收据复印件,公章清晰可见。
书页中又飘落一张对折的纸。许星艺展开时,呼吸一滞,这是一张泛黄了的DNA亲子鉴定报告。样本A:岳伟;样本B:岳池阳,99.99%的亲权概率。这像一记重锤,将空气都砸得稀薄。
林允川的手指死死攥着轮椅扶手,骨节泛白。书房的灯光在他眼中碎裂成千万片,映出深不见底的痛楚。
“所以这就是...”许星艺的话没能说完。
“嗯,母亲去世后我太过伤心,很少再来过这,所以……从来没发现过。”他叹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重新变得平静如水,只有眼角的一抹红泄露了情绪。
“这可以证明周斌是无辜的,足以去翻案了。”许星艺作为律师,很清楚这份证据的分量。
“我觉得我们可以散布一些消息,让背地里的人,坐不住。”林允川抬头望向她的眼睛。
与此同时,城市另一端的豪华公寓里,刘娜站在落地窗前,手中的红酒在灯光下如血般暗红。
“林允川在查当年的事。”她对着手机说,声音冷得像冰。
电话那头传来刘刚的笑声:“姐,你太紧张了。新洋公司股权层层嵌套,他们查不到我们头上。”
刘娜转身,酒液在杯中摇晃,映出她紧绷的下颌线。“那个许星艺也不简单,她找到了当年的工人。”
“工人?”刘刚嗤笑一声,“一群蝼蚁能成什么气候?”玻璃碰撞声传来,他似乎放下了酒杯,“实在不行,我不介意再制造一场'意外'。你不是一直想让我们池阳接管岳林吗?”
“你疯了?”刘娜的手指突然收紧,酒杯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现在不是十八年前,林允川也不是那个任人摆布的孩子了。”
“心软了?”刘刚的声音陡然阴沉,“别忘了,当年的事你才是始作俑者,如果林允川查到——”
“够了!”刘娜猛地将酒杯砸向墙壁,猩红的液体在白色墙面上炸开,如同鲜血四溅。她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别自作主张。我会处理。”
挂断电话,刘娜走到梳妆台前,镜中的女人妆容精致,却掩不住眼角的细纹。
夜色渐深,林家老宅主卧的浴室的水声停了,氤氲的热气从门缝里溢出来,在走廊地板上投下一片朦胧的光晕。许星艺靠在墙边,听着里面窸窸窣窣的穿衣声,手指绞动着睡衣下摆。水珠滴落的声音、轮椅挪动的轻响、偶尔夹杂的一两声轻咳,这些细碎的动静像一根无形的线,将她的心悬得老高。
门开时带出一阵温热的雪松香气。林允川的头发还滴着水,病态苍白的脸上被热气蒸出些许血色。他看到守在门口的许星艺,瞳孔微微扩大,喉结滚动了一下。
“还没休息?”他的声音比洗澡前更哑了。
许星艺递过干燥的毛巾:“怕你着凉。”她刻意避开他裸露在睡衣外的那截脖颈,那里的皮肤因为热气泛着淡淡的粉。
轮椅碾过木地板,一阵穿堂风突然掠过走廊,吹灭了壁灯。月光从落地窗洒进来,照出许星艺微微发抖的指尖。
“你害怕?”林允川的目光在她紧抿的唇线上停留片刻,突然伸手拉住她的手腕。
“没有。”许星艺下意识否认,手指揪紧了睡衣下摆。
林允川的轮椅停在床边,月光将他的轮廓镀上一层银边。他伸手,拇指轻轻按在她的脉搏处,那里的跳动又快又急。
“我等你睡着再过去。”他的指腹在她手腕内侧摩挲。
主卧里的一切都保持着原来的模样。桂婶晒过的蚕丝被蓬松如云,散发着阳光的味道。许星艺躺下时,被面上细密的刺绣硌着她的指尖——那是林奶奶让苏绣大师绣的并蒂莲,一针一线都浸着老人家的祝福。
月光透过纱帘,在床前洒下一片碎银。林允川的轮椅静静停在光影交界处,金属扶手泛着冷光。许星艺侧卧着,能看见他映在墙上的剪影——微微低头的弧度,紧绷的肩膀线条,还有那总是挺得笔直的脊背。
“许星艺。”林允川突然开口,“我想通了。”声音在夜色里格外清晰。
“嗯?”她的指尖划过蚕丝被上的花纹。
“不管设计图怎么泄露的,王启拿到了却没注意母亲的备注。”他的指尖在手机屏幕上划出几道红线,“新洋为了省钱用普通材料,承包商又偷工减料...”
许星艺起身凑近了些,发梢扫过他的手臂。
“找不到偷工减料的承包商,目前证据证明不是德兴建材的问题。”
林允川若有所思,下意识伸手捏了捏自己僵硬的腰,轮椅的金属部件发出极轻的声响。
月光如水,在蚕丝被上流淌出银色的波纹。许星艺盯着天花板上晃动的树影,声音轻得像在自言自语:“新洋我也查过了,早就注销了。当年管理混乱,法人挂的是个被盗用身份证的流浪汉。”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被面上的花纹,“现在查无此人,只知道背后是离岸公司控股,找不到实控人。”
林允川的轮椅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他微微前倾,修长的手指在膝上交叠:“可以试着找找资金流向。”声音低沉而平稳,“这家公司能拿国内的项目,肯定有国内的操盘手在操控。”
“嗯。”许星艺翻了个身,丝绸被面发出细微的摩擦声,“那得找熟悉海外系统的计算机高手,追踪当年的IP。”她停顿了一下,想起了那个在大二就攻破学校网站的计算机天才,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我倒有个人选。”
林允川的目光落在她微微蜷起的手指上:“嗯?”尾音微微上扬。
“徐修...”许星艺的声音更轻了,像是怕惊扰了夜色,“他认识很多这方面的高手。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明天联系他。”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如果他不介意……
一阵夜风掀起纱帘,月光如水般流淌过床榻。许星艺看见林允川的手指悬在轮椅扶手上方,微微发抖。
她想握住那只手,想告诉他自己其实很怕黑,怕这间充满回忆的卧室,更怕明天可能揭开的残酷真相。但最终她只是翻了个身,让蚕丝被掩住发烫的眼角。
“嗯。”林允川说。他的轮椅向后退了半尺,留出一段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会打扰她的睡眠,又能在她做噩梦时第一时间靠近。
许星艺听着窗外偶尔掠过的夜鸟啼鸣,蚕丝被下的身体渐渐放松,却在即将入睡时感受到一阵熟悉的雪松气息,林允川俯身为她掖了掖被角,动作轻得像对待易碎的梦境。
“我在这儿。”他低声说,手指在她发顶停留了一瞬,又迅速收回。
月光移过床榻,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一坐一卧,既亲密又疏离。蚕丝被上的并蒂莲在夜色中静静绽放,仿佛在见证这个充满克制与温柔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