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至此处,老汉早已泣不成声。
杨祯雪喉中一哽,凝噎良久。
天子立行节俭,却有佞臣祸主,鱼肉百姓以致民怨喧腾。
这不是她心中的太平世。
杨祯雪还记得,她幼时曾伏在皇帝膝上,听他读王朝实录。彼时,皇帝读到某权相贪墨误国一节,他以指节叩案,声音沉痛:“此辈之罪,不在敛财,而在蛀空国本。”
那时的她懵懂,只觉父皇眉间川壑深深。
而近年来,御案上参劾的奏章数不胜数,其上字字泣血。他斩一批,却又生一批,除之不绝。
她断不能让此等贪蠹之臣,毁了江山根基。
“贵人。”一声呼唤,拉回杨祯雪的思绪。
老汉不知想到了什么,嘴里含糊着道:“有件事很古怪,今儿天微亮,我看见街尾的一户人家被衙役抬了出来,悄摸摸的。”
“他们昨日还能出门抗议,一夜之间,全家暴毙,官府来人匆匆拖走,只说是疫病。”老汉又补充。
至于其中的事,他不敢想,亦不敢说。
老汉胡乱地抬手抹了抹脸上泪痕,可泪珠还是止不住地涌出。他索性垂下头,不刻意忍住哭泣。
杨祯雪眸色一沉。
她心下正盘算如何将这悲恸引开,只听“哐当”一声,房门被撞开,小芸闯了进来。
“你们对我阿爷做了什么?”
她看见老汉掩面而泣,飞奔至他身旁,将他护在身后。小芸双手叉腰,恶狠狠瞪向他们,将他们上下打量一通。
“京城来的贵人,欺侮老人家算什么本事?”她眼里冒着怒火。
老伯慌忙去拉她袖子:“小芸,你别瞎说。”
“他们一来您就哭,这不是欺负还是什么?”
“小芸。”老伯出声打断:“贵人心善,愿意带你去京城。你现在就去收拾收拾,跟他们走吧,去京城过好日子。”
“阿爷,你在说什么胡话?”小芸大惊,难以置信道:“我哪儿也不去,这里是我的家,你是我阿爷,何况阿奶还在病中,我走了你和阿奶怎么办?”
“我不是你阿爷!”他几乎是吼了出来。
话一出口,老伯自己先愣住了,他叹了叹。
“小芸,小时候,你不是总问阿爷,你为什么没有父母吗?那是因为我和你阿奶根本就没有孩子。”
他颤抖着起身,去床头取来麻布,呈到小芸眼前,将其层层展开,露出了那枚玉佩。
“十五年前,洪水无情。那时,我在溃堤下游的芦苇荡里找你阿奶。回程途中,我们听见了婴啼声,拨开芦苇一看,有箢箕卡在低矮的树杈上,里头装了个裹着锦缎的小娃娃。”
“我们抱着你沿河问遍灾民,他们都说你定是上游大户人家逃难时抛下的。回家后,我们才瞧见襁褓之下有一封信和这枚玉佩,这是你寻亲的凭证。我们没有孩子,你是个女娃娃,我们怕你被人牙子盯上。再加上你当时又发了烧,所以阿爷就擅自做主将你留了下来。”
“阿爷。”小芸的脸色苍白。
老伯见她一副不信的模样,又去翻出那封信,想要塞到她手中。
小芸的眼眶红通通的,倔强地不肯接。
“这世上,我只有两个亲人,一个是阿爷,另一个是阿奶。我才不要认亲,我们一家人永远也不能分开。”
杨祯雪早已悄悄移步至门边,一只脚业已跨出,道:“老伯,若你做好了决定,便让她去城门找我。”
老伯泣涕涟涟,轻声许诺:“我会说服小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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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踏出,还未商议去向,不约而同步向老伯所指方向。
未走几步,一个丫鬟打扮的人匆匆跑来,拦住了他们。
杨祯雪认得,此人是大纪氏的陪嫁丫头。
她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简单解释了几句:“多亏了公主送来的心意,否则奴婢不知从何寻来您。”
丫鬟上前一步,压低了声:“夫人现下被囚禁府中,出不得府。她有一物务必要亲自交由您,顺便有些体己话想说说。”
杨祯雪一怔。
此刻大纪氏请走她,不知是单纯想护着她远离是非,还是另有深意。
她心中明白,眼下探查之地,说不准已被围起来,她不会武,周径山一人反而便宜。
“小心。”杨祯雪落下一句话,随丫鬟离去。
周径山亦知晓她心中所想,他没有劝阻,待人身影消失,才转身大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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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鬟引着杨祯雪从府内后门偷偷溜进,大纪氏的院落一如既往的寂静。
“夫人就在里面,公主请进。”丫鬟替她推开了门。
她迈入房中,看见大纪氏静静站立在窗前,背影染上几分悲凉。
大纪氏听到动静,转过身来,脸上勉强挤出笑意,又很快消散。
“都说近日城中多发疫病,可哪家的疫病是染疫者七窍流血,浑身发黑。你们走后,我原以为他会收手,可他还是投毒于百姓,谎称疫病,还将我锁在府上。”大纪氏上前,紧紧抓住杨祯雪的手,向她手心放入一小包药纸,颤声道:“这里面便是他投毒的证据,我与他成亲多年,从未发现过他如此手黑心狠。”
大纪氏连连摇头:“这些天,我夜夜不能安枕,一闭眼就是百姓的鲜血,百姓的惨叫。他们化作魂魄潜入我梦中,在看我,在骂我。”
“你唤孤来,不止为的这事吧?”杨祯雪任由她抓着,目光沉静,道:“你若还知道些什么,说出来。天地间,总还有公道二字。那冤死的亡魂,还需要你来替他们讨还公道呢。”
“公道。”大纪氏喃喃道。
她忽然松开手,冲向桌案,取出一个匣子给杨祯雪。
“这里头是他与京中官员往来的一些信件,还有一册私下记的账。”
“这些信件……”杨祯雪打开匣子,随意翻看着,顺问:“谢鸿为人谨慎,岂会留下把柄?”
账册被卷作一团,她将其平展开,里头记录着一笔笔钱款进出,比他们此前寻来的更为详细。
至于信件,大多是双方的谋划。
铁证如山,杨祯雪暂且不去细看,将匣子收好。
良久也未闻人声,她疑惑地递去一眼。
大纪氏满脸羞愧,被她盯着心里直发怵,才轻声道:“这些信件一向是我处理,他同我说是密友往来,我不曾有疑,更没有去翻看。起初,我是烧了些,后来我想给他留个念想,便瞒着他一直收着。”
“公主,不好了。”窗边倏忽传来急切呼唤。
她辨得这个声音是南烛的,与周径山分离后,念及他伤势未愈,她恐他出了什么意外,便让南烛暗中盯着。
杨祯雪脸色一变,疾步走到窗边。
听过耳语,她先是焦灼,而后很快冷静下来。
“夫人,借笔墨一用。”
不待人答复,她快步行至桌案。
-
另一边。
与杨祯雪分离后,周径山独自一人走在街巷,没走几步,他察觉到身后跟着一个小尾巴。
他尝试甩开,可都是徒劳。
周径山生平鲜少碰见这般人,那人身手必是不凡,却迟迟没有下杀手。
他不明白为何,有伤在身也不想招惹,索性自顾自走下去。
周径山看到了那户人家的屋舍,门前有三五个衙役,他们抱着腰刀,没精打采地守着。
周径山悄无声息地绕开了衙役的视线,从侧后方溜进去。
院中狼藉不堪,随处是被打翻的瓦罐,地面上还能看到拖拽的痕迹,他一眼便瞥见地上几滩干涸发黑的污渍。
有血腥味。
周径山脚步轻缓,走向主屋。
屋门半敞,门轴似乎坏了,歪斜地挂着。门板上还有脏污的靴印,怎么看都像是被人粗暴地踹开。
他站立在屋门处。
屋内,桌椅翻倒在地,粗陶碗碟也被打碎。此处依旧有拖拽的痕迹,他循着拖拽痕迹向里走去。
可惜,翻找一通后并无所获。
此际,周径山忽而听得一阵响动,倒像是屋外右方传来的。
他离开主屋,向右侧走去。院子右侧是灶房,可此处并没有人。
他在绕着灶房走动,一口锅歪在灶台上,里面还有少许未曾清理的糊状物。
不过,灶台上有一碗水,碗边还有未干的水渍。
有人来过。
他低头看去,下方有一个碎裂的陶罐。
陶罐落地,从中洒出白色的盐粒。周径山走近细看,这才发现周边还有棕色的细末,与盐粒混杂在一起。
他眼神一凝,蹲下身,用指腹沾起几粒。
蓦地,外头传来谈话声。
“死过人的地方,真晦气。”
“快走快走,转一圈就行了,谁还真进去查。”
周径山正欲抽身撤离,却听见柴堆深处有微弱的喘息声。
他悄然走近,以剑挑开表层的柴堆。
眼前躲着一人,那人的手死死捂着自己的腹部,指缝间有血迹不断渗出。
那人惊恐,本能地朝后一缩,撞得柴堆作响。
“那儿是不是有人。”外面的人警惕地喊了声。
周径山将人的嘴捂上,又把他拖拽出来。他虚弱已极,只是略微地挣扎了几下,便被完全制住。
周径山扫视灶房,挟着那人隐入灶台后侧堆放杂物的角落,又将旁边一个草筐拉过来稍作遮挡。
他们藏好的同时,两名衙役骂骂咧咧地走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