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在平流层趋于平稳,如同一只银色的大鸟,航行在无垠的云海之上。
机舱内光线调得昏暗,大多数旅客都已闭目养神,唯有零星几盏阅读灯还亮着,像是夜海里的孤舟。
何潆靠窗坐着,视线落在舷窗外。
下方是翻滚铺展的云层,在月光下泛着冰冷的银白,如同一片凝固的雪原,望不到边际。
这景象本该壮阔,此刻落入她眼中,却只感到一种无依无靠的渺茫。
她和何怀素之间,隔着一个无人乘坐的中间座位,像一道无形的界限。
两人都默契地没有去动那个扶手,任由它空着。
何怀素靠在椅背上,闭着眼,但何潆知道他没睡。
他放在腿上的手,指节微微蜷着,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自从那日在客栈发现照片的秘密后,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与克制,便如同薄膜般笼罩在他们之间。
往日里自然而然的亲近,如今都化作了小心翼翼的试探和回避。
空乘送来饮料,何潆要了一杯温水,何怀素则只要了黑咖啡。
“晚上喝咖啡,会影响睡眠。”何潆接过水杯时,忍不住轻声说了一句。
话一出口,她便有些后悔,这话语里的关切太过自然,仿佛他们还是从前的关系。
何怀素睁开眼,侧头看她,眼底有些微红血丝。
他扯了扯嘴角,像是一个未能成型的笑,“没关系,”他的声音有些低哑,“反正也睡不着。”
简单的对话后,沉默再次降临,比之前更加沉重。
那杯黑咖啡被他小口啜饮着,浓郁的苦香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
何潆重新将额头抵在冰冷的舷窗上,试图让那一点凉意驱散心头的纷乱。
她想起曾奶奶日记里那句“不论你是生是死,你永远在我心里”,字里行间是何等炽热与坚定。
而如今,她和何怀素之间,却横亘着可能无法逾越的血缘与伦常,这命运的捉弄,荒诞得让人想哭。
她感觉到何怀素动了一下,似乎想伸手过来,但那动作终究在半途停滞,最后只是替他拢了拢滑落的薄毯。
这个克制的、未完成的动作,比一个真实的拥抱更让何潆心酸。
她闭上眼,假装睡去,睫毛却忍不住轻轻颤动。
她能清晰地感知到他的目光在她侧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沉重而复杂,带着同样的忐忑与挣扎。
飞机微微颠簸了一下,提示遭遇气流的广播响起。
在那轻微的失重感中,何潆的手无意识地收紧,抓住了座椅的扶手。
几乎在同一时刻,她感觉到何怀素的手覆盖了上来,温暖而有力,但仅仅停留了两秒,便如同触电般迅速收回。
何潆装作没注意到,只是将脸更深地转向舷窗。
窗玻璃上,模糊地映出他紧绷的侧影,以及她自己泛红的眼眶。
飞机滑行时的轰鸣逐渐减弱,舱门开启,一股清冷的夜风涌入。
凌晨的机场灯火通明,却掩不住深处的寂静。
何潆跟在何怀素身后,拖着小小的行李箱,连日的奔波与心事让她眉眼间带着倦意,却仍保持着得体的姿态。
接机口,一位身着深色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老人早已等候多时。
他身形挺拔,目光锐利却又不失温和,见到何怀素,脸上立刻绽开真切的笑容。
“少爷。”他迎上前,自然地接过何怀素手中的行李,目光随即落到何潆身上,带着善意的打量。
何怀素侧身,为何潆介绍:“潆潆,这是王伯,跟随我爷爷几十年,是看着我从蹒跚学步长到现在的长辈。”
他的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尊敬。
何潆立刻微微躬身,唇角扬起一抹温婉的弧度,声音清晰而柔和:“王伯,您好。这么晚还麻烦您来接机,辛苦了。”
王伯的目光在何潆脸上停留片刻,那双阅尽世事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他笑声爽朗,瞬间驱散了几分深夜的寒意:“嗳,何小姐太客气了!不辛苦,不辛苦。倒是你,一路从云南飞过来,累了吧?”
他的话语自然而亲切,一边说着,一边引着他们往停车场走,同时不着痕迹地放缓了脚步,迁就着穿着带跟鞋子、步履稍慢的何潆。
去往何家老宅的路上,王伯透过后视镜,看着后座两人之间那种微妙而克制的氛围。何怀素虽沉默,但身体姿态却下意识地偏向何潆那边;何潆偶尔望向窗外的侧脸,带着一丝忧虑,却依旧沉静。
他在心中暗自赞许。他侍奉何家几十年,见过形形色色的人。
这位何潆小姐,容貌清丽,眉宇间有一股书卷气,待人接物不卑不亢,沉静娴雅,眼神干净透亮,没有时下一些女孩的浮躁与算计。
尤其是她身上那种沉静的气质,莫名地,让他想起很久以前,在老先生珍藏的那些老照片里,那位名叫“素心”的女子。
这一次何怀素回来,还带了个女孩子回来,这事他并没有与何老爷子明说,但他提前跟王伯通了气。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高架上,窗外是流淌的都市霓虹。
王伯温和地打破沉默:“何小姐,老先生要是见到你,一定会很高兴的。”
这句话意味深长,让后座的两人都微微一动。
何潆抬起头,看向前方后视镜里王伯那双含笑的、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心中那份因前路未知而生的忐忑,竟奇异地被抚平了些许。
她轻声回应:“希望能不打扰到爷爷休息才好。”
车子驶入一片闹中取静的街区,最终在一座爬满常春藤的灰砖别墅前停下。
别墅带着老上海的风韵,在周遭的摩登楼宇中,像一位静默的旧时绅士。
王伯引着他们穿过精心打理过的小花园,鹅卵石小径两侧,晚香玉在夜色里吐露着幽芳,一棵高大的银杏树矗立在庭院中央,绿色的扇子在夜风中轻轻摆动。
何潆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她深吸一口气,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客厅里灯火通明,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背对着他们,坐在一张宽大的藤椅里,正望着壁炉上方悬挂的一幅水墨银杏出神。
他身形清癯,肩背却依旧挺直,仿佛承载着岁月的风霜。
“老先生,”王伯轻声通报,“怀素少爷回来了,还带了……一位客人。”
藤椅缓缓转了过来。
何既白的目光先是落在孙子身上,带着惯常的慈爱,随即,他的视线越过何怀素,定格在何潆脸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老人浑浊的双眼骤然睁大,握着扶手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出青白色。
他的嘴唇微微颤动,像是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不敢置信地描摹着何潆的眉眼、鼻梁、唇形,以及那周身沉静如水的气质。
太像了。
像得让他恍惚间以为时光倒流,那个站在银杏树下,对他巧笑倩兮的素衣女子,穿越了半个多世纪的烽火与别离,就这样突兀地、完好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你……”他终于发出一个沙哑的音节,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胸口开始剧烈地起伏,“你叫……什么名字?”
何潆被老人眼中那复杂到极致的情绪震慑住了。
那里面有震惊,有狂喜,有深不见底的愧疚,还有无法言说的痛楚。
她上前一步,按照来时想好的那样,恭敬地微微鞠躬:“何爷爷您好,我叫何潆。”
“何……潆……”老人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名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压出来。
他的目光死死锁住她,仿佛要通过她,看向另一个灵魂。
突然,他猛地抬手捂住了胸口,脸色瞬间变得灰白,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呼吸变得如同破旧的风箱。
“爷爷!”何怀素一个箭步冲上前扶住他。
“老先生!”王伯脸色大变,显然对这种情况有所预备,他立刻从老人上衣口袋里取出一个小药瓶,熟练地倒出药片,喂到何既白唇边,同时对何怀素急声道:“快!叫救护车!还是老毛病!”
别墅里顿时一片忙乱。
何潆僵立在原地,看着何既白在痛苦中却依然执拗地望向自己的眼神,那眼神里充满了无尽的追问与难以承受的激动。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手脚冰凉。
她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出现,竟会带给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如此巨大的冲击。
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刺破了夜的宁静。
医护人员迅速将何既白安置在担架上,推向门外。
何怀素紧随其后,在匆忙中回头看了何潆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复杂以及一丝未尽的言语。
何潆下意识地想跟上去,王伯却轻轻拦住了她,他的眼中带着理解和安抚:“何小姐,你先别急,老先生这是老毛病了,医院那边有我们。你先在客房休息一下,定定神。”
看着救护车闪烁着顶灯消失在夜色里,何潆独自站在空旷而华丽的客厅中,壁炉上那幅水墨银杏仿佛正静静地凝视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