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得像一口古井,黑洞洞地看不见底……
前方幽暗的厅堂里,只剩依稀几点微弱的烛光如鬼火般忽明忽暗地闪动着,伴随着风声,雨声,和半损的槅扇窗发出的吱呀吱呀的声响,让人不禁感觉脊背发凉……
再往前走几步,方才明明是黑暗的死寂,却在一瞬间忽然亮起了猩红的血色与火焰!脚下也是粘稠潮湿的一片,分不清是雨水,还是血水!
残影摇曳中,似乎有人踉跄着向外爬出来,却伴随着凄厉地呼救被拖回进阴影里。指甲在地上抓出一道深深地长痕,直到鲜血与风雨,火光混成一片重新消失在了夜色中……
凌寒和孟瑾猛地睁开眼……
山洞口涌入一股凛冽的寒风,吹在凌寒布满细汗的额头上,仿佛瞬间就能在脸上凝结成霜。眼前的篝火几乎也已经熄灭,只剩残存的几丝火光还在微微跳动,挣扎着……
但此刻凌寒却也并不觉得寒冷——因为在他的怀中正卷缩着一只温暖的银白色小雪狐。
小狐狸睡得正香,一对漂亮的睫毛微微抖动着,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甜甜的笑意,毛茸茸的尾巴在他的手腕轻轻扫来扫去,这正是她对自己信任的表示……
同一时间,这冰冷的寒风却吹不进坚固的皇城寝殿。
暖阁正中,摆放了雕着金龙的火盆,炭火暗红、燥热,偶尔发出“噼啪”的轻响。桌案上的烛火已经熄灭,只留下四周墙壁上的壁龛还保留着几丝柔和的光线。
孟瑾不安地轻拭了下额头的汗水,侧过身去,发现一双坚毅的目光正关切地望向自己。
“又梦魇了?”
“是……是的,”孟瑾柔柔的答着,仿佛一只受了惊的小猫缩在李柘怀里,“皇上,臣妾,害怕……”
“没事的,有朕在,自然镇得住妖秽,瑾儿不用怕。”
说罢,李拓将怀中的皇后搂地更紧了……
孟瑾不再言语,闭上眼假装再次睡去,耳畔响起的是李柘的一声微不可查的叹息和窗外呼啸的风声,既遥远,又凄厉,仿佛要把整个漆黑的夜空撕碎,再揉合,再撕碎,再揉合……
凌寒同样没有言语,闭上眼假寐而栖,小雪狐呼出的气息温暖又柔和,抵住了冬夜的寒冷,
也安抚了凌寒不安的思绪,风声依然呼啸,却渐渐不再刺耳……
这一夜,凌寒无声……
这一夜,孟瑾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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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苏勒山的雾气尚未散去,谷间的松涛声在微光中显得格外低沉绵长。一夜的风雪似乎也歇了口气,留下一地白雪皑皑,铺满了石径与洞口的四周。
凌寒此刻正盘膝坐在半山松间的石台上,双手略显随性地搭在双膝,呼吸吐纳之间仿佛与山中的云雾松林同起同落,三百年的修行让他的气息内敛如深潭,令常人对他的实力难窥分毫。
他的发丝被风拂开了几缕,露出一双似笑非笑的狐媚眼,饶是格外俊美,却又带着几分似乎不属于男性的妖娆……
不远处,一个美丽的少女正蹲在一口黑陶小锅旁忙碌着。
她掀起盖子,一股热气翻涌,伴着山菌的清香在林间飘散开来。
“蘑菇和兔肉要先炖,不然膻味压不下去。”女孩熟练地撇去浮沫,又撒上一把山胡椒粉,煞有其事地念叨着。
“你这几年偷偷下山三次,就只是学会了这些?”凌寒淡淡开口,语气温和,像是责备又像是怜爱。
“是四次!”女孩咬着勺柄嗤笑,“师兄,你修你的人间道行,我啊可要兼修我的烹饪手艺。否则没了我,像你这光修气不修胃的,等你成了人形,一开口全无人间烟火气可怎么行?”
凌寒缓缓睁眼,盯着她的背影,良久轻呼出一口白雾:“你这丫头,嘴上说着人间事,修行却是半点也不上心,同样是三百年,我已能全然化身人形,你却还只能在夜色和晨雾里勉强凝气成形,照这样下去,何时才能跟我一起下山云游人间?”
“人间有什么好?”女孩撇撇嘴,再次掀开锅盖翻搅鼓捣了一阵,“我修人形,除了想下山跟李大娘学厨艺,听村里的先生讲书,别的事半点兴趣都没有,每次我偷溜进村里,那个叫王九的猎户都是直勾勾地盯着我看,好像我似他的猎物一样!”
凌寒闻言轻轻勾了下唇角,似笑非笑:“那是因为你耳朵太尖,尾巴太蓬松。”
女孩立刻瞪了他一眼:“胡说,我化成人形的时候哪有尾巴。”
“嗯……是没了尾巴。”凌寒支着下颌,假意在认真思索,“可那股野气还在,猎人啊都是能嗅得出来的。”
女孩被说得有点恼,勺子一甩,汤汁在锅边溅开一圈细花:“师兄的嘴太恶毒了,你就不能夸一下,是我的美貌让王九挪不动腿么?”
晨雾里,她小巧的身影侧蹲在陶锅旁,鬓发被山风吹得微乱,露出耳后一抹细白如玉的脖颈。她的眉尾微挑,一双媚眼狭长清亮,黑白分明得像初化的冰凌,在光影里泛着的几分狡黠和野性的光芒。女孩的皮肤白得近乎透明,仿佛覆着山间的白雪,唇色淡到几乎看不见,却藏着难以言喻的一色红光。那种美,不是凡尘的质朴,也不是市井的俗艳——更像林间一抹骤现的仙气,让人未及看清,便已搅动心魂……
凌寒的眼神微不可察地动了动,最终却只是轻轻一笑:“夸我们的依翎啊……太容易骄纵她了,这往后的修行怕是她要更加不专心了呢~”
依翎哼了一声,把木勺往锅边一搁,正要再添些粗盐,忽然手腕一抖——
山风带来一缕极淡的气息,不是松脂的清香,也不是炭火的熏烟,而是一丝黏稠的、沉重的腥甜。
她猛地抬头去看凌寒,眼里的笑意已然褪去,耳尖显出的绒毛轻轻竖了起来。
“……师兄,你闻到了吗?是血气,还有铁锈的味道……”
凌寒微微眯起眼,视线穿过雾色浓重的山谷,落向远处——
雾的尽头,有一点昏黄的火光在闪动,似是在风雪中摇曳的火把。可下一瞬,那火光转眼布满了山脚的大路,密密麻麻蜿蜒向南方而去!
“人间啊,又要经历血光浩劫了……”凌寒喃喃着……
与此同时,北唐都城云京。
晨雾尚未散尽。殿前司禁军在承天门外左右分列而立,铁甲透着寒气,刀鞘边还挂着未干的白霜。两名内侍蜷缩在暖阁外的廊角,压低嗓音交谈着,偶尔不安地朝殿内的方向看一眼。
“……你说这陛下登基三载,却是极少幸临后宫,莫不是——”
“嘘,慎言。唉,不过外头也早已有人在私下议论了——皇后始终诞不下子嗣,怕是要落人口舌啊……”
“我看皇后娘娘端方自持,不争宠、不扰政,不正合圣心么?陛下或许是……”
一队巡逻禁军的脚步声传来,二人的对话戛然而止,大家彼此使了个眼色,垂手退到殿门两侧。
暖阁中,铜火盆里的炭火烧的正旺,散发着令人不安的燥热。李柘靠坐在榻上,手指轻轻摩挲着书页上的字,却半晌未曾翻动。
他当然知道外头的流言——登基三年,后宫一直没有动静,甚至连皇后处也鲜有临幸。他并非不知取嗣之重,从小也被教导帝王应以国祚为先,可每当真正面对那抹胭脂香气,他心底便会涌起一种说不出的隔阂感。
他试过去靠近,试过去说服自己那是义务、是责任,可终究……那种感觉并未发生改变。于是他宁愿干脆让外界以为自己天性冷淡,或者是敬重皇后的端方自持,也不愿再深究这个无法解释的困惑了。
这时孟瑾端着一盏热气袅袅的参汤,踏着碎步走进暖阁。她轻轻将汤盅置于小几上,又解下狐裘替他覆在膝前,语声如细水般温和:“陛下昨夜又受臣妾所累未能安寝,臣妾心里甚是愧疚,所以刚才特地去小厨房熬制了这碗安神汤,里面加了川芎和高丽参,最能暖胃安神了,让臣妾给皇上盛上一碗吧。”
李柘抬眸,望向她细致的眉眼——她的美并不张扬,举止有度,知礼识大体,从不以娇媚取宠。他一向感激她的体贴,也钦佩她不争不闹的姿态,却又在心底暗暗生出一丝愧意:这样一位皇后,自己却始终无法给予她想要的亲近。
他接过汤盅,手指在瓷沿上停了一瞬,轻声道:“皇后多虑了,朕……只是近来政务繁多,略有些……心神不定,并非皇后所累。”
孟瑾垂眸,未作多言,只是亲手再为李柘盛上满满一碗参汤。热气氤氲在两人之间,空气安静得只剩火盆里的轻响。可那份静谧,并不能驱散皇帝眉心的郁色。后宫、子嗣——这两个词如同两块压在心口的石头,让他透不过气。
就在此时,殿外骤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嘈杂的对话声,一名内侍急匆匆赶进暖阁慌忙禀报到:“陛下!北境急报——幽云兵再次越关南下,沿途已举烽烟示警!”
汤盅在手中微微一颤,那一瞬,李柘眼底的郁色仿佛被骤风拂散,锋芒与光彩一下重新回到了他脸上——那是兴奋感,是一种比后宫粉黛,万民朝拜更能让他血液涌动的兴奋感!他缓缓放下汤盅,唇角微微上扬,声音稳重中又带着一丝微微兴奋的颤抖:“传令中书,午时议兵!”
孟瑾在一旁默默地为皇上再添了一碗热汤,仿佛对朝堂政事全不关心。然而沉浸在兴奋之中的李柘没有注意到,皇后的唇畔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像从深水之中悄然浮出的涟漪,冰冷、难辨,却在无声中扩散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