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夕阳西沉,一抹余晖斜洒在昭宁殿的寝宫前。金色的光芒映在殿前梅枝的残雪上,仿佛为老树披上了细碎的金叶。
一阵寒风拂过,带动枝影摇曳,似在伴随音律起舞一般……忽然,一股暗劲自无声处透出,击在一截枝条上——只听轻微一声脆响,小枝应声折断,残雪四散,在暮光中化作漫天金屑,缓缓飘落于静谧的庭院。
瑟瑟冷风中,只听得一个温婉的声音低吟着:“气归丹田,力入剑锋……左虚右实,步转三分……进如游龙,转若回鸾……气引腕走,剑随影旋……”话音所至,只见一抹石青色的身影在殿前轻盈旋动,衣袂如水波般起伏,宛若在殿前翩然起舞。
奇异的是,女子手中并无长剑,步伐也未依口诀行动,只是在原地划出将要前进的方位,同时手中做出握剑的姿态,食指和中指向前,似是按在剑身,指锋所至之处,一股刚劲之气破空而出——“咔”的一声脆响,又一截梅枝折断开来。
“公主的内力又精进了!”旁边,一个侍女打扮的女子低声赞叹着。
孟瑾收住气息,缓缓停下脚步,双眸凝在雪地那截折落的梅枝上,语调平静却暗含锋利:“昭儿,跟你说过几次了,不要叫我公主!这里是北唐,南国人狡诈多疑,万不可漏出半点破绽!”
“没事的,”这个被叫做昭儿的姑娘压低了声音,言语间依然带着几分桀骜和自信,“公主是知道的,昭儿能在十丈开外听清松鼠嬉戏,当年我们在北疆草场上辩声狩猎,我可从没失过手,如今这宫里的上上下下,决没人能逃得出我的耳朵!”
孟瑾面色微沉,唇角却依旧平静:“昭儿,我们南人有句话——小心使得万年船,这几年来我都是以无形代有剑,为了不显露武功甚至不敢向雪地多行一步!李柘虽是皇帝,却是个心思细密之人,武学造诣亦不在你我之下。更何况这宫中高手如云,我贵为皇后尚且事事提防,而你更该收敛。记住——这里不是呼伦塔拉草原,我也不是幽云国的公主。如今,我是北唐的皇后,你是我随嫁入宫的贴身侍女——这个身份,不可有一丝混淆,明白吗?
“昭儿知道啦,”小丫头撇撇嘴,“皇上三年来进昭宁殿的次数不过寥寥数回,别的嫔妃更是冷落的厉害,哪有什么心思在咱们身上……”
然而话音未落,忽得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直跨过殿门,向二人飞奔而来!
昭儿大吃一惊,脱口而出:“公……啊,不,皇后娘娘小心有人!我刚才怎么没察觉到,这声音是——”
“嘘!不要慌张!”孟瑾沉声截断她,眼底一闪而过的凌厉又迅速收拢,语调已瞬间恢复平静,“你什么都不知道,快去一旁站好。”一边说着,一边调匀气息,敛住袖口立于殿前,仿佛主仆二人只是在观赏雪景。
言语间,李柘已如一阵疾风般踏雪来到近前。
“皇后!”他神色间掩不住的神采飞扬,恨不得马上把孟瑾拉进殿里一叙,“想不到皇后有雅兴独自在殿前赏雪,朕这突然造访,可是扰了你的清净啊!”
“您是皇帝,用‘打扰’二字才真是折煞臣妾了。”孟瑾做出惊喜的神色,赶忙迎上前去,盈盈望着他,“皇上这几日来昭宁殿的次数,怕是快赶上这三年之和了,臣妾啊高兴还来不及呢。瞧皇上额上都沁了汗了,这要是着凉可如何是好?快随臣妾进殿,换件干衣,暖暖身子。”
李柘却并未接她的话,兴奋之情溢于言表:“皇后,今日朝前议事,朕已决定御驾亲征幽云十六州!此战必是要一举除去北境之患!”
他正眉飞色舞地说着,目光忽然落在一旁脸涨得通红的昭儿身上,挑眉笑道:“咦?这昭儿怎么了?这么冷的天,倒像盛夏中暑一般。朕方才进殿时,就隐隐觉得院中有股劲气未散,难不成是你在这里打拳取暖?”
“皇上惯会开玩笑。”孟瑾掩唇一笑,语气不急不缓,“皇上忘了?昭儿是老国公府里出了名的顽劣丫头,上树掏窝,弹弓打鸟无所不能。若不是自小跟臣妾一块长大,当年哭着喊着要跟我陪嫁进宫,怕是早被老国公赶出府了。这不,小丫头早年学了几手三脚猫功夫,今日非要在雪中给我表演什么“隔空摇树”的。好好的冬梅雪景,倒被她折腾得满园狼藉,害我还得支开其他侍女,免得传出什么闲话,说老国公府家教不严……”
“能使出内功气息,可不算三脚猫功夫了。”李柘似笑非笑地看了昭儿一眼,却并未深究。毕竟当年皇后出嫁时,这个野丫头竟能在御林军前撞翻披甲侍卫!那哭闹着要随主入宫的情景,他至今还记得,“既是练了功夫,那就更该护好你主子。她是一代贤后,你可不能坏了她的名声。”
“是,是。”昭儿喏喏应下,赶忙退到一旁。
孟瑾微笑着说道:“皇上,别让这丫头搅了您的兴致,外面寒气逼人的,快进殿说罢。臣妾今日还新煮了松子桂花羹,正好为皇上暖暖手脚,回头您要亲自阵前领兵,可不能在臣妾这受了凉。”
李柘大笑,“美人,甜羹,再温上一壶好酒——皇后今日,须得好好为朕壮行!”说罢便牵起孟瑾的手,迈步向殿内走去……
此刻暖阁中炉火正旺,阵阵热流裹着醇酒,松子与桂花的清香在房间弥散开来,让人不免心猿意马。李柘将孟瑾拉到近前,轻抚着她的纤纤玉手,言语中还是抑制不住内心的激荡,“皇后,朕登基以来,这还是第一次要亲上战场!早在朕还是太子的时候,便屡屡劝谏先帝提防北方边患,奈何朝堂之上有高晋这些老贼从中作梗议和,才使得北兵这些年愈加骄横!”
听到“高晋”这两个字,孟瑾身子微微一颤,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恨意,但她很快掩饰住自己的情绪,将双手反扣在李柘的手背上说道,“皇上御驾亲征,自然是能激励士气,鼓舞军心,但自古兵者,凶也,皇上除了一腔热忱,也要多加谨慎,凡事切以自己安危为重啊。”
“朕明白,”李柘目光中闪过一抹暖意,又语带一丝犹豫地探问道,“其实朕刚才先是去跟太后宫中禀报过,老人家忧心朕的安危,坚决反对亲征一事,倒是皇后如此豁达,竟不想阻拦一下?
“北征胡虏,是陛下的夙愿,”孟瑾目光澄澈,字字分明,“与其哭哭啼啼拉扯着皇帝不放,不如敬陛下这一杯热酒,祝皇上早日旗开得胜!它日您凯旋归来,方能心无旁骛地安抚天下苍生不是么?
“瑾儿,”李拓将孟瑾拉入怀中,“人常说红颜知己,红颜知己,你是朕的贤后,也是朕的知己,这几年是朕对不住你,每次……”
孟瑾伸出手,轻轻按在他的嘴上:“皇上无需多言,臣妾能嫁进帝王家,贵为皇后统领六宫,已是莫大的荣宠,子嗣之事虽重,却不及皇上您龙体康健来的要紧,孩子的事我们慢慢来,臣妾相信,总会有个圆满的交代的。”
“瑾儿,你总是这样替朕着想……朕心里,总觉得亏欠你太多。”李柘说着,目光中掠过一抹难言的愧色。
孟瑾浅浅一笑,举杯递到他手边:“那就请皇上在前线多送些得胜的捷报吧,国家有幸,臣妾自然也欢喜。”
李柘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平日里这三两杯酒定是醉不得他的,可今天他正陶醉在秣马厉兵的兴奋之中,又被这屋里那股迷人的沁香搅得意乱情迷,免不了又动了尝试的心念:“瑾儿,朕明日就要祭天誓师,统兵离京了,此一去的确也是凶险,朕……朕想……”言语间,双手已经轻轻解开了孟瑾的衣带!
“皇上,皇上……”孟瑾假意略微挣扎,但也被李柘抱得有几分心动,近看时,这位年轻的皇帝虽没有贵胄子弟那种俊俏秀美的姿容,却是有着线条刚劲、轮廓深刻的五官,他的眉峰似刀刻般锐利,眼神中透着久居高位的历练与威严。即便在炉火的映照下,那双漆黑的眼眸依旧如寒星般清亮,带着令对手胆寒的锋芒。若非他是那李氏的后人……只这一闪的心念,孟瑾的心口骤然一紧,像被冷风扫过一般瞬间清醒过来,迷离的双眼再度恢复了平静如水。李柘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丝冰冷,探进衣衫的手也不禁顿住了:“瑾儿,你……你不怕朕吗?”
“皇上,您忘记了么?“孟瑾语气平静地令人感到窒息,”三年前我们大喜之日,洞房花烛之时,您问过我同样的话……臣妾当时并不知男女之事究竟为何,只知道身为皇后,臣妾再怕也不能喊出来,不能失了分寸,不能让皇帝失望……”
“如今,臣妾的心很平静,也不害怕了,臣妾等了三年了,也盼了三年了,是时候……”说到这里,孟瑾悠悠地看向李柘,这些话她在心里盘算了许久了,也清楚李柘听后会是怎样的反应。只是,她的内心深处又有那么一分异样的渴望,似乎是期待眼前的男人能给出一个自己始料未及的答案……
终究,年轻的皇帝还是不出她所料地沉默了,刚才的还想勉力一试的心气被这份平静的语气压得烟消云散,他颓然的抱着孟瑾,像个做错事的孩子露出了一脸茫然无措的表情……呆了半响,孟瑾轻轻地将李柘的手从衣衫里拉出来,起身为皇帝理了理散乱的衣襟,声音温柔恬静:“皇上,臣妾信任您,也会继续等的,今夜风雪正紧,皇上还是留些力气在疆场之上吧。”
李柘默然地望着杯中残酒,脸上的表情有羞愧,有不解,又掺杂着几分幽怨,半响他站起身,抬抬手示意道:“皇后好生歇息吧,待朕凯旋,再来与你饮完这一杯。”
门外,鹅毛大雪再度倾落在皇城之上,孟瑾含笑皇帝送至殿门外,看着内饰们簇拥着那抹孤寂的身影消失在了雪幕之中……廊下寒风微拂,她伸出手,接住一片飘落的雪花。冰晶在掌心轻轻融化,只觉一股沁凉渗入骨髓。
“皇上这一去,怕是又要数月羞愤不愿见您了。”昭儿在身后,小声怨道。
“昭儿,”孟瑾轻声唤道。
“娘娘?”
孟瑾望向漫天飞雪,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今年的雪,来的比往年都大……太后答应过我们要照看阿妈的牧场,我想应该会有人为她加固毡房的,你说是吗?”
昭儿垂眸,应了一声“是”。眼底却露出一瞬的湿意,随即被风雪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