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外的雨声渐歇,只剩下屋檐滴水的声音,啪嗒、啪嗒,像是某种倒计时。
裴闻津的心思不好猜,或者说从见面起,她就没见识过真正的裴闻津。
桀骜不驯也好,虚情假意也罢……都不过是他把真相淹入深潭的把戏。
萧谛听解开湿透的外衫,拧干水后挂在火堆旁烘烤。
裴大人送来的方巾不大,但是质感很好,萧谛听捏了捏,很喜欢,她觉得素白色的拿来擦血污太浪费了。于是对着它沉默片刻,还是决定妥贴收好,折成一小块存入衣襟里。
火光映照着她手腕上的细线,细如发丝却坚韧异常,随着外面人的动作微微颤动。
"裴大人。"她忽然开口,声音在空荡的祠堂内回荡,"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鱼线绷紧了一瞬,缠在她手腕上的鱼线一下一下地拉扯着她,随即传来裴闻津漫不经心地回应:"殿下问吧,卑职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为什么同意我一起查案?"萧谛听的手指学着他的样子轻轻拨弄细线,换了一副话术,"别说是心软,你计划好的。"
祠堂外沉默了片刻。
萧谛听能想象到裴闻津靠在神像前的供桌上,把玩细线的样子,手腕上的触觉一点一点挖走她都思绪,那人总是这样四两拨千斤的态度。
换作别人可能有一种一拳打进棉花里的无力,但萧谛听何许人也,她觉得裴闻津很有意思,值得一点一点细究:“都这个时候了,裴大人还同我打哑迷,这可不是合作者的应有的诚意。
萧谛听猛地攥紧鱼线,引得外面传来一声轻嘶。
她急忙松开手,却听到裴闻津低笑:"殿下不必紧张,这细线是东海出产的鲛珠丝,以坚韧柔软出名,我偶然得了这一小段,伤不到人的。"
"谁紧张了?"萧谛听撇嘴,却因他话中的调侃而感到无语:"所以你是故意引我来这里的?"
鱼线突然剧烈颤动,裴闻津的声音近在咫尺:"殿下,你我能否顺利合作的前提是信任……若我真要加害于你,刚才乱箭之中大可放手不管。"
萧谛听闻言反唇相讥:“裴大人的意思是‘我都救你于水火之中了,还猜忌我,但水火怎么来的你先别管’……是这个意思吗?”
萧谛听忽然觉得很好笑,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不要脸之人?利用她让她身处险境还不算完,还要让她对他感恩戴德。
萧谛听干脆和他撕破脸,话音听上去就极其不爽了,她不管不顾地把自己的猜想往外吐露。
“所谓驿站搜查就是你把我带出来的幌子,你想靠我引出更多的线索,你也不怕我真的死在了这里……至于为什么突然大发善心来救走我,想必可能是被我脑子缺根筋的举动打动了吧。
你默许我这样的一个……姑且称之为无用之人……”
萧谛听气得干咳两声,说话的语速越来越快,腕间的细线安静地悬挂着,好像那一头没有牵着谁似的。
她自嘲地往后一仰,后背抵在掉漆的灰墙上:“你要是真想好好查案,追杀我的人那么多,带着我只会拖后腿的。”
她说的坦坦荡荡,反倒是裴闻津不好回答了,他一直安静地等着公主后文也不作答。
萧谛听想起魂穿在这倒霉公主身上,发生的种种,竟也是怨怼了起来,她不指望立场不明的裴闻津能回答什么,只是一味地发泄情绪。
“我在这场漩涡中占据什么样的位置呢?是挡箭牌还是傀儡?你看,我被你亲自从酒楼抓回来,父皇就和哄孩子一样把我打发走了……你们是不是都觉得我根本没本事参与其中?”
“但是还是有人想了杀我。”
萧谛听的声音在祠堂内回荡,带着几分自嘲与不甘:“……最起码有两拨人想置我于死地。一拨是那些刺客,另一拨——”她顿了顿,指尖轻轻摩挲着细线,“恐怕是朝堂上那些恨不得我消失的人吧。”
祠堂外侧沉默许久的裴闻津终于动了,鱼线微微颤动,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殿下,你错了。”
萧谛听冷笑:“哦?那裴大人有何高见?”
裴闻津的声音忽然近了几分,仿佛就贴在她耳侧。
不知道萧谛听说了点什么触动了他哪一点,裴闻津收起一贯的漫不经心,他说得很认真:“卑职必须告诉您几样事,其一,我从未将您视为无用之人;其二,追杀您的人,想要您性命都人,远不止两拨。”
萧谛听一怔,还未反应过来,耳畔久想起一阵窸窸窣窣地摩擦音,裴闻津逆光而立,从她身后的灰墙探出来,手中的细线在火光下泛着冷光。
他一步步走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萧谛听仍旧保留着先前抱着膝盖多姿势,微微扬起下巴,对上眼前人的双眸,她看到了他眼底竟有一丝罕见的认真。
火光噼啪作响,映照着他半边侧脸。萧谛听忽然意识到,自己或许从未看透这场局——而裴闻津,也从来不是局外人。
萧谛听觉得自己肯定是疯了,她和裴闻津按理来说不熟悉,一个皇帝的锦衣卫指挥使,大概率是不会和一个深宫公主,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过去的。
裴闻津对她还算可以,不知道是不是天赋后遗症让她此刻除了身体,还有心里防线也开始动摇,还是眼前让的眼神过分较真。
萧谛听回忆起不久前驿站骚乱中两人并肩作战,出生入死的样子,话到嘴边就变成了直愣愣的一句:“你呢,你在这里面又扮演者怎样的身份?”
这话实在是太直截了当和犯傻了,换之前萧谛听对他有所防备,肯定不会这么说,但现在不一样,萧谛听直觉这是一个好时机。
裴闻津眼底闪过错愕,少女静静地注视着他,他颇为无奈的收起自己偶然泛滥的好心,又变成了之前那副虚情假意的样子:“殿下这是关心卑职吗?卑职自然是完全效忠于陛下,是陛下手中的刀刃。”
萧谛听强忍住要动手的冲动,愤慨的别开脸示意某人有多远滚多远,一副拒绝互动的模样。
裴闻津应对完公主,疲惫感一点一点渗透灵魂,他识趣地退了出去,掩上祠堂的门。
宋平璋等人在屋檐下歪歪扭扭地站了一排,见他出来,都挤眉弄眼的看向他们的指挥使。
宋平璋率先绷不住了,一向温和有礼的他,学着裴闻津方才恭敬的调调:“殿下这是在关心卑职吗?”
姬川快速接上话茬:“卑职自然是完全效忠于陛下。”
就连“老肃”这个老实人都忍不住揶揄起自己的长官:“是陛下手中的刀刃。”
他话音未落,锦衣卫们笑得四仰八叉的,难怪裴闻津方才没听到外头有任何动响,合着都忙着支起耳朵听墙角哩。
裴闻津一脸黑线地闭上眼睛,现在轮到他咬牙切齿了。
“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锦衣卫一哄而散,快速散落在废弃的山村里,以萧谛听所在地祠堂为核心,开始了漫长的盯梢工作。
萧谛听独自留在祠堂内侧,身上的衣服被烤得差不多了,人感觉舒服了很多,困意袭来,她摆弄了两下手腕上的细线,竟就这么睡了过去。
细线让她飘荡在半空中的心突然有了去处,让她感到久违的安定。
萧谛听应该没睡多久,她很少做梦,但今天晚上不一样,乱梦一团接着一团,毫无理由,萧谛听猛的惊醒。
不远处的火堆还在烧,温暖的火光,一点一点收拢她的纷乱的心绪,她刚想继续补觉,那团炭火突然毫无征兆地熄灭了。
她惊到嗓子眼的心脏还没收回去,就再度被提了起来。
黑暗完全吞没了她,祠堂外的雨下的更大了,雨声很好地掩盖了一些声响,等萧谛听反应过来的时候,来人近乎与她只有一墙之隔!
萧谛听猛地从地上弹起,退到墙根去,这是很错误的决定,如果有人想害她,她很难走出去。
可是眼下她来不及思考这些,恐惧感吞噬了她的理智。
她刚刚靠着的地方,露出一截白色的裙摆。
那截素白裙摆像毒蛇的信子,在砖缝间逶迤游走,一点点移到萧谛听跟前。
萧谛听眯起眼,适应黑暗后,她看清来人的模样。
萧谛听惊诧不已:“上官大人?”
伴随着她的话音,祠堂外惊雷炸起,雷光透过破漏的小窗,萧谛听看清此人确实是有过几面之缘的南镇抚上官凛。
认出是上官凛的那一刻,萧谛听心头警铃大作,那位本该在留守京城多上官大人出现在这里,并不能让她心情好上几分。
多年游走于危险边缘的直觉让她意识到危险在一步一步向她逼近。
“指挥使传信调我前来陪护公主……殿下,柴火熄了怎么不将它点燃……“上官凛”声音听上去很古怪,她不断向里靠近,似乎是真的如她所言,是来陪护萧谛听的。
直到她越过熄灭的火堆,让人生畏的眼神都没从萧谛听身上移开,萧谛听更加确信自己遇到麻烦了。
萧谛听不着痕迹地往灰墙的另一侧移动,嘴里也不忘吸吸引对方注意,以便掩盖自己当时小动作。
“你走路没个声响,真是吓死本宫了,裴大人倒也贴心……也是,他们几个大老爷们总有不便……”
“上官凛”一步一步向她逼近,确认萧谛听的安全空间逐渐被压缩,来人敏锐地堵死了萧谛听撤退的路线。
萧谛听心下一惊,抬头看向“上官凛”,黑暗里蛇蝎一样的视线如附骨之蛆,带着一派冷意想,攀附上了萧谛听的灵魂。
萧谛听定睛一看,面前的人哪里还是什么“上官凛”,分明是一个身量不高的男人!
有刺客!
不久前裴闻津的话不断在脑海里循环:“追杀您的人,想要您性命都人,远不止两拨。”
裴闻津这个死乌鸦嘴!
萧谛听来不及腹诽,刺客和她图穷匕见,他狞笑着扭动可怖的面容,袖带里弹出一支短箭,直逼萧谛听面门!
萧谛听瞳孔骤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