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神色匆匆冒着大雨返回京城,路上相顾无言,萧谛听有意躲着裴闻津,不愿过多言语。
裴闻津则策马伴随她左右,目光有意无意地朝着她拢在长袖里的手看去。
萧谛听觉得好笑,在裴闻津不知道多少次欲言又止的时候,放慢了脚程,不甚熟练地控着马,往指挥使大人那边靠了点。
她此时脑子也不太清醒,掌心的伤口已经妥帖处理过了,被宋平璋随身携带的纱布裹了一层又一层。疼得她攥着马鞭捏了捏,不敢过多舒展,避免拉扯到伤口。
萧谛听观望了一下漆黑的四周,出于某种考量,高声提醒:“不用太着急,大家走慢点吧。”
雨在某个空档已经停了,来的急躁走的也迅速,锦衣卫的其他人也乐意见成,来回奔袭,别说人了,马也受不了这么滴水未进,来回折腾。
裴闻津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状,与她并行。
“裴闻津。”这应该是萧谛听很少喊他的全名,无外乎官职,也没有同之前一样客客气气地喊“大人”。
裴闻津颇为意外的投来注视,自知理亏,此刻当真是萧谛听说要天上的月亮,他都得为了良心给她递提子了。
萧谛听声音稳稳的,一点一点递到他耳朵里,带着一股子不容拒绝地从容:“我要去一趟淮州。”
裴闻津眯起眼,没说话。
“我要去一趟淮州。”萧谛听执拗地重复了一遍,像是察觉自己话里的着急,她想了想补充道,“早些时候还能装个立场不明,那些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任我在外肆意活动,而现在,我因祸得福搭上锦衣卫这条线,背后靠着父皇,自然是那些人眼里的钉子。”
“放我去淮州吧裴闻津,我要亲自去看看那纷扰之地。”
雨后枯叶水坑遍地,饶是众人放慢了脚程,马蹄踩着枯枝也难免发出“咔哧咔哧”的动静。
裴闻津定定地注视着她,只瞧见少女来时的锦衣华服被撕扯的破烂不堪,发髻凌乱,尽管主人已尽力去收拾过了,但也难掩狼狈。
唯有一双眼睛,目光清亮,像初具锋芒的刀刃,跃跃欲试难掩兴奋。
他沉吟片刻,只得说:“陛下未必会放任殿下白龙鱼服混入其中,您千金之躯,不容有恙。”
“裴大人本事了得,父皇那边,还请大人多多费心。”
萧谛听有意无意地露出自己裹着绷带的右手,难得真情流露软语细声地恳求着:“您还欠我一个人情呢。”
两个人说闲话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引得周遭同僚频频侧目,萧谛听这番话抛出来,更是让他人听八卦的心情达到了顶峰,众人目光灼灼,探究意味更甚。
裴闻津就在无数道目光投射在他身上时,招架不住,颇为无奈地投降了:“陛下那边卑职自会劝说,锦衣卫这边有要事在身——”
萧谛听可怜巴巴地打断他:“我没有信得过的人手。”
裴闻津彻底没招了:“南镇抚上官凛是江南人士,会陪殿下一同前往。”
萧谛听勾起一个狡黠的笑容,闲庭信步地越过裴闻津,留下一个得逞的背影。
裴闻津不再多言,只是深深地看了萧谛听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关切,有无奈,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
他勒紧缰绳,稍稍提速,回到了队伍前端,算算时辰也快到卯时,眼前的路能看的更清晰些了。
京城巍峨的轮廓在夜色中愈发清晰,高大的城门紧闭,城楼星点的灯火摇曳,守城的士兵远远认出了裴闻津,无需他出示腰牌,沉重的门栓在号令声中缓缓提起,发出沉闷悠长的“吱呀”声。
裴闻津颔首:“多谢了。”
官兵抱拳作揖:“大人还有要事在身,请——”
队伍鱼贯而入,穿过幽深的门洞,踏入了熟悉的京城街巷。
马蹄踏在雨后的青石板路上,发出令人愉悦的“踏踏”声,众人紧绷了一路的神经,在进入安全地界的瞬间似乎都松弛了些许,连马匹的喘息都显得轻快了些。
裴闻津并未下令解散,而是在一处相对僻静的街角勒住了马。
他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萧谛听身上,声音沉稳地交代:“平璋,先带弟兄们回镇抚司休整,舟车劳顿一整宿,都辛苦了。”
裴闻津斜斜看了眼被打昏捆在马背上颠簸了一路的和洪,那人脸色惨白昏迷不醒,他蹙着眉闹心地吩咐道:“至于罪人,收押典狱昭听候发落。”
“是!大人!”宋平璋抱拳领命,带着大部分锦衣卫策马离去,马蹄声在空旷的街道上渐行渐远。
原地只剩下裴闻津、萧谛听,以及缩着脑袋听候发落的姬川。
少年骨碌碌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穿梭,欲言又止,思索片刻还是准备提问:“大人我也要——”
“你要什么?”裴闻津牙疼地瞅了眼一旁眨巴眨巴眼的少年,伸长胳膊一排少年消瘦的肩膀,“送殿下回宫,算算时辰也该上早朝了。”
姬川探过毛茸茸的脑袋,不由得好奇裴闻津单独打算去哪里:“大人您呢……要去哪里?”
“城墙根……废话凭多。”
裴闻津投来一记眼刀,姬川老实地闭上嘴,委屈地溜到萧谛听跟前:“殿下,我们先走吧,这个时候赶回去,刚好解除门禁。”
萧谛听“嗯”了一声。
裴闻津目送二人的衣角消失在街角,自己翻身下马,牵着马匹一点一点像城墙根挪动。
“城墙根”是某处具体的街道名称,因离城门口近,被随意取了个名字。居住在京城的人,并非人人大富大贵,有财权傍身。
像这种位于最边缘的“城墙根”,就是不少平头百姓,委身居住的地方了。
裴闻津很少来这里,他平素公务繁忙,在镇抚司与皇宫之间来回奔波,更有多时候基本上全年奔赴外地缉拿逃犯,追查要案。
上次来这里,还是偏逢雨季,其他地方还好说,像这种地势低矮的居民巷陌,没什么干沟疏水,雨一场一场下个不停,根本没法子住人。
也是他带着锦衣卫一干同僚,疏散此地百姓,实实在在地搁水里头泡了一个多月,挖了水渠,向户部讨了银钱收容流民的。
不为别的,这里也是下属和洪的家。
水灾频发,“城墙根”的房子是最便宜的,不为别的,单就是这里阴湿的环境,稍微有点钱的人家就不会选择在这里落户。
水渠的边沿已有年轻的媳妇坐在边上,拿着木锤一遍一遍捶打着衣服了,没人伴随左右,他不由得松快了许多。
想了很多东西,最后他在西街角的一处小巷子里,凭着昔日的记忆找到了和洪的家。
紧闭的木门爬满苔藓和奇形怪状的蘑菇,饶是心中早有预料,真站在门口的那一刻,他还是希望自己的想法可以落空。
他把马拴在一旁,缓慢地推开已无人搭理的木门,紧闭地门扉都无需他用力,自己就“吱呀”一声,完整地向裴闻津展示屋里的全貌。
枯叶堆积的小院子很久没人搭理了,不祥的白纱挂满了内室,内室的门也坏了,无厘头没少积攒被风吹进去的枯枝杂物。
裴闻津不信邪地往内室走去,一抬头,就对上了正厅里供奉的案桌上,供奉着一块半新不旧的牌位。
爱妻和林氏之灵位。
难怪和洪无论如何都要杀死萧谛听,原是发妻亡故,幼女不知所踪。
想来萧谛听本人像是提前洞悉此事,坚持要留和洪一条性命,反倒是自己一时气在心头,头脑发昏。
他缓慢地移动到林氏的灵位前,四下打量没有找到可以敬香的物什,香炉里也只插着寥寥几根未烧完的香烟。
由于还有其他事情,裴闻津恭敬地冲灵位拜了拜,很快收拾好自己落寞的情绪,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萧条的小院。
临行前,他关门时再次对上了那块灵位,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神色难看万分。
锦衣卫里不会只有和洪一个叛徒,“那位”不清楚是看不上萧谛听,还是单纯的生性多疑,在监视着自己。
无论是哪样,都是在警告裴闻津做事不能逾矩了。
裴闻津关紧木门,掌心在枯黄的苔藓上捻了捻,想起同萧谛听随口聊笑时说的那句不走心的话:“卑职自然是完全效忠于陛下,是陛下手中的刀刃。”
他自嘲一笑:“我逾矩的事情还做的少吗——”
随即翻身上马,抄了一条荒芜的小路,快马加鞭的赶回镇抚司了。
与此同时。
同样想不到安神的人还有萧谛听,她被姬川一路送到宫门,如非公务在身,姬川不能随意进出皇宫。
萧谛听递了皇帝给的腰牌,被人一路领回自己的寝宫的时候,大老远就听见那头惨叫声不断。
她心里异样不堪,对领着她多见不怪的嬷嬷问道:“孙嬷嬷,前头那是?”
孙嬷嬷也是宫中老人,一张脸上皱纹遍布,唯有眼睛炯炯有神,看上去精明万分。
她瞥了一眼身后的三公主,很快收拾好自己的神情,但萧谛听还是还是敏锐的捕捉到了她那一刻的嫌弃,态度也称不上缓和。
她在宫门口站定,语气僵硬地重复了一遍:“本宫问,宫里头这是在做什么?”
孙嬷嬷察觉了她的不爽,连忙放低姿态:“回禀殿下,是手下的一个丫头手脚不干净,您有公务在身,老奴就替殿下先处理着了——”
萧谛听闻言整个人僵硬在原地,她声音听起来有些颤抖:“你替本宫处理什么?”
像是为了回应她的问题,里面的惨叫声渐渐弱了下去,孙嬷嬷在公主寒星一样的注视下说话啃啃巴巴的连不成一句话。
按照以往的那位三公主,她自然是不会过问这些的,所以孙嬷嬷没有在这位面前,被逼问还能有底气回复的经验。
毕竟这位和其他人不一样,宫里头无人不知其名讳的来处。
萧谛听雕塑般就这么静静地同孙嬷嬷无声地对峙着,直到寝宫大门被打开,几个太监抬出一具盖着白布的尸体。
尸身血肉模糊,染的白布上遍布刺目的血色,萧谛听踉跄地扑到担架边,把为首的老太监吓了一大跳。
“三殿下——”
萧谛听头也不抬地伸手掀开白布,周围人反应过来了连连高呼。
“殿下不可!”
萧谛听置若罔闻,她看着担架上蜷缩着一具看不出形状的躯壳,被人打的关节扭曲,生前应当是饱受酷刑,手也被剁去了一只。
萧谛听抻手展开尸体仅剩的一只手,待她扯着自己破烂多袖子,擦干掌心的血污之时,她如有雷击,愣在了原地。
“生命线长且清晰,福寿绵延,挺好的。”
不久之前她为了测试自己的天赋,随手摆弄起那个小宫女的掌心,随口的一句话,竟像一段截然相反的判词,让她送了性命。
公主的金口玉言,当真是胜过一切。
萧谛听攥紧手边的白布,冷汗涔涔,明明雨早就停了,可她对着周遭喧闹地环境,还觉得自己仿佛置身在一处深潭里。
寒意如附骨之蛆,挥之不去。
“找块好地,入土为安。”
她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