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成脚步一顿,脸上那副公事公办的笑容僵了僵,像是没想到萧谛听会突然留他。
他回头看了眼满是狼藉的客栈——翻倒的桌椅、散落的杯盘,还有地上未干的脚印,哪有半分待客的样子?
可萧谛听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不冷不热,像极了她的那位顶头上司。
在那边来人之前,刘成就收到了“旧识”给他敲的警钟,事事都需听一听这位来使的意见。
“这……”刘成搓了搓手,试图找个借口,“肖姑娘,下官公务繁忙,方才接到报案才匆匆赶来,眼下还得回去处理卷宗,怕是……”
“卷宗何时都能看。”萧谛听打断他,转身走到一张还算完好的桌子旁,抬手掸了掸上面的灰尘,“刘知州刚到淮州,就遇上这等流民闹事,难道不该好好查查根由?还是说,知州大人觉得,这点‘小事’不值得费心?”
她特意把“小事”两个字咬得极轻,却像针一样扎在刘成心上。
他是官场老油条,自然听得出这话里的敲打——流民围堵客栈,说小是治安问题,说大了,就是他这个知州治理不力,若是传到上头,少不了一顿斥责。
再严重点,来的人是锦衣卫,冒犯锦衣卫就是根本不把当今圣上放在眼里,被有心人弹劾,是要掉脑袋诛九族的!
刘成脸上重新堆起笑,语气却收敛了几分:“肖姑娘说的是,是下官考虑不周。既如此,那下官就叨扰片刻。”
亲卫队长见状,连忙让人收拾出一片干净的地方,又端来两杯热茶。
萧谛听端起茶杯,指尖贴着温热的杯壁,目光却落在刘成身上,慢悠悠地开口:“刘知州从江州调来淮州,一路辛苦吧?听说江州去年风调雨顺,百姓日子过得安稳,倒是淮州,这两年不太平。”
刘成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笑道:“哪里哪里,淮州虽偶有波折,但在杨家世代经营下,也算安稳。下官初来乍到,还得多仰仗本地乡绅和百姓支持,才能尽快熟悉事务。”
他这话看似谦逊,实则把杨家抬了出来,暗示自己与杨家关系匪浅,想给萧谛听提个醒。
萧谛听却像没听出弦外之音,顺着他的话头往下说:“杨家?确实是淮州的‘大族’。不过刘知州刚上任,怕是还不知道,去年这个时候,锦衣卫也来过淮州。”
她话音刚落,就见刘成端着茶杯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慌乱,只是很快就被他掩饰过去。
他哈哈笑了两声,像是在回忆:“哦?竟有此事?下官倒是略有耳闻,想来是去年下官还在江州,消息闭塞了些。不知锦衣卫诸位大人当时查出了些什么?”
“大致查清粮食的去向了。”萧谛听放下茶杯,含糊其辞,“去年淮州遭了水灾,朝廷拨下的赈灾粮迟迟不到位,百姓饿肚子,甚至有人饿死在街头。当时派来的锦衣卫,就是来查粮食到底去了哪里。”
这是她在和上官凛商讨淮州粮草案时,她透露给萧谛听的一个信息,那位锦衣卫百户其实是出于背叛,才被裴闻津抹杀掉的。
刘成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了,他避开萧谛听的视线,看向窗外:“竟有这等事?唉,下官真是痛心。只是……后来查到结果了吗?”
“查到一半,就查不下去了。”萧谛听语气平淡,却带着一股寒意,“当时负责查案的锦衣卫,据说在淮州城外‘意外’坠崖,尸骨无存。案子没了主心骨,自然就搁置了。刘知州,你说巧不巧?”
“意外?”刘成端起茶杯猛灌了一口,像是想压下什么,“天灾人祸,世事难料,确实可惜了。”
“可惜?”萧谛听冷笑一声,“我倒觉得,不是‘可惜’,是‘可疑’。那位锦衣卫百户经验丰富,功夫扎实,怎么会平白无故坠崖?而且偏偏是在查到关键线索的时候。”
她往前倾了倾身,声音压得低了些,却字字清晰:“刘知州在江州时,就与杨家有交情,如今调来淮州,又对去年的粮案一无所知,这未免太巧合了些吧?”
刘成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他放下茶杯,语气也硬了几分:“肖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下官是朝廷任命的知州,行事磊落,对得起天地良心!去年的案子与下官无关,还请姑娘不要妄加揣测!”
“我是不是妄加揣测,刘知州心里清楚。”萧谛听毫不退让,“那位坠崖的百户,死前曾传回一封密信,说淮州的粮案牵扯甚广,背后有大人物撑腰。如今看来,这‘大人物’,怕是就藏在淮州城里。”
她的目光扫过窗外,像是能穿透层层院墙,看到不远处的杨府。
刘成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知道萧谛听在暗示什么,却不敢接话。
杨家在淮州盘根错节,势力庞大,连他这个知州都要让三分,更何况是牵扯到人命的旧案?
“肖姑娘,”刘成深吸一口气,试图转移话题,“过去的案子自有卷宗可查,下官初来乍到,不便置喙。倒是眼下这流民闹事,下官定会彻查,给姑娘一个交代。”
“交代?”萧谛听挑眉,“怎么查?抓几个带头的流民打一顿板子,还是把责任推给‘刁民作乱’?刘知州,你当我是傻子吗?”
她猛地一拍桌子,茶杯里的水溅出几滴,落在桌面上:“这些流民为什么会被煽动?还不是因为肚子饿!一整年了,还是一桩悬案,淮州这不曾有半点表示!”
萧谛听怒目而视,一步步加压:“如果赈灾粮能按时发到他们手里,如果官府能真正为百姓着想,他们会冒着被抓的风险来闹事吗?”
刘成被她突如其来的气势震慑住了,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他知道萧谛听说的是实话,淮州的粮案本就疑点重重,如今杨家又在背后搞小动作,他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去年的粮案,我会接着查。”萧谛听的声音缓和了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不管背后是谁,敢动朝廷的赈灾粮,敢害我锦衣卫的人,我绝不会放过。刘知州是个聪明人,该知道站在哪一边。”
刘成沉默了。
他看着萧谛听那双清澈却锐利的眼睛,心里清楚,这个女人不好惹。
她是锦衣卫,背后是朝廷,而自己虽然有杨家撑腰,可真要闹到京城去,杨家未必会保他这个“外人”。
“肖姑娘,”他终于开口,语气带着几分无奈,“下官只是个知州,人微言轻……”
“人微言轻,也要守住本分。”萧谛听打断他,“你是淮州的父母官,不是杨家的家奴。百姓把你捧到这个位置上,是希望你能为他们做主,不是让你和某些人勾结,鱼肉乡里!”
她站起身,走到刘成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知道你和杨家有交情,也知道你刚来淮州,想站稳脚跟不容易……”
“但有些底线不能破,有些事不能做。”萧谛听神情缓和,起身走到刘成身后“去年的粮案,你到底知道多少,我不想逼你现在说出来,但你要记住,纸包不住火,总有一天会真相大白。”
刘成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他低着头,不敢看萧谛听的眼睛。
“今天的事,我可以当是个警告。”萧谛听继续说道,“流民被煽动闹事,背后是谁的手笔,你我都清楚。我希望刘知州能‘彻查’清楚,给那些被利用的百姓一个交代,也给我一个交代。”
她顿了顿,语气加重了几分:“还有,淮州的治安,该管管了。客栈是往来客商落脚的地方,光天化日之下有恶霸行凶,流民能随意冲进来打砸,传出去,只会让人觉得淮州是个无法无天的地方。刘知州若是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怕是坐不稳知州这个位置吧?”
这话已经近乎直白的威胁了。
刘成猛地抬头,对上萧谛听冰冷的目光,心里最后一丝侥幸也消失了。他知道,自己今天若是不表个态,这事绝不会善了。
“肖姑娘说的是,下官惭愧。”刘成站起身,对着萧谛听拱了拱手,“今日之事,是下官失职。请姑娘放心,下官回去后,定会严惩煽动闹事之人,加强城中巡逻,绝不让此类事情再次发生。至于……至于去年的粮案,下官会留意的,若是发现什么线索,定会第一时间告知姑娘。”
萧谛听看着他,看了足足有一炷香的时间,才缓缓点头:“好,我信刘知州一次。但我丑话说在前头,若是再让我发现有人在背后搞小动作,或是相同的事情再次发生,到时候,就不是‘谈话’这么简单了。”
她的话里说话不徐不疾,恩威并施,让刘成背后发凉。
他连忙应道:“是,下官明白,定不会让姑娘失望。”
“那刘知州就请回吧,记得把这里的‘烂摊子’收拾干净。”萧谛听转过身,不再看他。
刘成如蒙大赦,连忙带着官差离开了客栈。
他走的时候,脚步有些踉跄,像是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赶一般。
看着他狼狈的背影,亲卫队长走上前,低声道:“殿下,这刘成会听话吗?”
“听不听话,不是他说了算的。”萧谛听望着窗外,眼神深邃,“他是个趋利避害的人,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给他足够的‘压力’,让他不敢站在杨家那边。”
她顿了顿,又道:“派人盯紧刘成和杨府,看看他们接下来会有什么动作。”
“是!”
客栈里渐渐安静下来,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地上的狼藉上,却驱散不了空气中的阴霾。
萧谛听知道,自己刚刚那副样子只能暂时震慑住刘成,想要拉他入伙还有的谈。
她走到窗边,望着远处杨府的方向,眸光低垂,她念了一下那个在她心里很有份量的名字。
“裴闻津。”
“瞧你在淮州都干了什么好事?”
“我仗势欺人……大家都怕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