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病

    京城回温没多久就开始下雨,入冬的雨湿湿漉漉的下起来,冷得刺骨。

    裴闻津站在大理寺的朱漆门外,玄色官袍下摆沾了些泥水,私下拜访就没有佩刀。

    今个儿朝堂上又为西北那些烂账吵得没完没了,眼看年关,大帅要回京述职,免不了又是一阵吵吵。

    他抬手叩响门环,琢磨着得给自己闲扯淡的日子找点事情做。

    “裴大人?”门房探出一个头,见是他,连忙躬身行礼,“林大人正在后堂看卷宗,吩咐过您来了直接请进。”

    裴闻津颔首,脱下沾湿的披风递给门房,踩着青砖铺就的甬道往里走。

    大理寺的庭院也挺磕碜的,不过好在大理寺卿本人比较有雅调,好歹是认真收拾过,比镇抚司多了几分贵气。

    裴闻津打量了一圈里头新填的宫灯,暗道主人好大的手笔,盘算着要不要给镇抚司也来上一顶准备过年。

    但一想到宋平璋看到这金贵玩意,得演上好几天的苦大情深,他就觉得又伤钱包又伤感情的,想想还是算了算了。

    后堂的门虚掩着,林淮寓的声音混着翻页声传出来:“把鞋底的泥弄干净再进来。”

    裴闻津自得惯了,也是诚心给林淮寓找不痛快,听到他声音的时候,就已经掀开帘子先一步入内了。

    室内燃着熏香,这味道他熟悉,是从太医院一块抓的安神香。

    裴闻津一进屋就皱着眉头扇了扇风,屋里的人还坐在案牍旁,也不抬头看他,只是态度愈发不耐烦:“有何贵干?”

    裴闻津:“没什么要事,过来看你还在喘气没。”

    林淮寓年纪很轻,天生一副好皮囊,一双丹凤眼锐利又勾人,彼时快合到一处去,叫人看的好不凄惨。

    他桌上的茶盏已经凉透,旁边堆着的卷宗比上个月又高了半尺,想来是忙的有些没日没夜了。

    他伏在案牍前黑眼圈深重,并为束冠官袍都来不及褪去,就开始忙里忙外了。

    “林大人倒是忙碌。”裴闻津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目光扫过最顶上那本卷宗,封皮上“江州盐铁账册”几个字格外醒目。

    林淮寓掀起沉重的眼皮,气不打一出来:“比起裴大人天天在京城缉拿要犯,在下这点差事算得了什么?说吧,今天又来打什么主意?”

    “林大人明鉴。”裴闻津笑眯眯地开始给林淮寓挖坑,从袖中掏出一本账册,推到案前,“江州那边送来的盐铁流水,我查了许久,且看且珍惜。”

    林淮寓拿起账册,手指在“淮州”二字上顿了顿,嗤笑道:“查了许久?我看未必,淮州粮草案至今是一笔糊涂账,裴大人当真是功不可没。”

    裴闻津笑得露出一口白牙:“不敢当不敢当,说这话是要掉脑袋的。”

    林淮寓斜斜白了他一眼,转头说起别的:“对了,你上次求我外派公主去江州到底所谓何事?江南盐铁账目今年端午就算干净了,只是一直未向户部呈报。”

    “是‘交易’,林大人。”裴闻津移开桌上乱糟糟的卷宗文书,给自己收拾出一个可以支棱胳膊的地方,“她想亲自趟一趟浑水……多少年了,爱惹事的毛病一点都没变。”

    林淮寓端起凉茶一饮而尽:“那你呢?旁人不清楚这淮州案,你心里还能不清楚吗?要我说还是就此作罢,对大家都好。”

    “她要是不这么做,那就不是她萧明昭了。”

    林淮寓意外地挑起眉毛:“你不会还很期待吧,到时候收拾烂摊子有你的忙。”

    “你瞧,光顾着说我的事情了,平璋托我向你问问那位的事情。”

    提起那个人林淮寓就开始头疼,冷茶的苦味在嘴里漫延:“还是一样的死脾气,闹得没完,自从殿下被关了禁闭,现在有身在淮州,当真是无人管的住他。”

    裴闻津满意地点点头,颇为善解人意的宽慰道:“看到你过的惨淡我就放心了。”

    林淮寓:……

    宋家是上京里很有地位的名门望族,家主官拜内阁首辅,其独子宋平璋为皇帝亲卫,任由趋势。

    整个宋家都偏好低调行事,所以宋家自然不能再出第二个高官。

    但偏偏气运颇为眷恋宋家,其旁支,也就是宋平璋正儿八经的亲堂弟。

    宋臣璟一举夺魁拿下头年榜眼,宋家为藏拙,其人只得借着裴闻津的关系搭上林淮寓这条线,给他谋了个一官半职。

    宋家的荣耀并非宋臣璟一个人的荣耀,少年心性自是受不了万般委屈,来了大理寺,也就在公主面前稍微安分些。

    宋臣璟倒也不是闹吧,就是人太年轻分不清官场弯弯绕绕,被欺负也不知道怎么么回敬回去。

    前些日子公主刚刚关禁闭,宋臣璟反手就被刑部坑了一圈,作为上司林淮寓装模作样的罚了一圈以示公正,然后扭头就去请裴闻津捞人。

    很难想象裴闻津是能和林淮寓玩到一块去的人,两个人属于互看不顺眼的聪明人,不会互相冒犯,也不会主动搭理。

    还得是公主夹在两个人之间做人,才慢慢有了合作的机会。

    屋里的熏香味道更浓了,裴闻津和他聊不起几句,就拍拍衣服起身准备离开。

    临走前林淮寓叫住他,好整以暇地等着此人放大招:“裴大人刚下早朝就来我这闹心,恐怕不是随便说几句就能走人的吧?”

    裴闻津也不装了,直截了当敲了敲他的桌子,摊开手:“她的公务汇报文书。”

    林淮寓无奈耸肩:“这真没有,怕是公主那边忙忘记了吧,没交递任何文书。”

    裴闻津歪头。

    林淮寓摇头:“这是真没有,不信你搜。”

    裴闻津嫌弃地抬脚走人。

    林淮寓:?

    他靠在椅子上掐着眉心狠狠冷静了一番,觉着自己是否要在门外树个牌子。

    就叫“裴宋与狗不得入内”。

    他大理寺这座小破庙,有公主这个金疙瘩就足以,用不着太多人来。

    裴闻津没拿到想要的东西,心情就不怎么好。他推门走进雨里,廊下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光影在他脸上明明灭灭,没人看清他眼底的情绪。

    回到镇抚司时,雨势渐小,宋平璋焦躁地在内室踱步,看到裴闻津收起油纸伞的时候直接扑了过来。

    宋大人也就差拎着裴闻津领子直接吼了:“你去哪里了?我派人蹲着你下早朝,半天寻不到人,快急死了!”

    裴闻津少见宋平璋这般上火的样子,把伞交给下人,拍了拍宋平璋肩膀,示意他把气顺明白了再说话。

    宋平璋推开他的手,神情严肃:“澹州爆发了瘟疫,此事方才传进京城……”

    澹州离淮州较近,意思就是——

    “密探说是淮州城门紧闭,已有外来流民入内。”宋平璋难得急得上火,裴闻津也被这个信息砸得头晕目眩

    他来不及换身衣服,出了门就叫嚷:“来人,备马!”

    宋平璋拦着他:“换身衣服,先去请示陛下!”

    裴闻津被他吼得一激灵,才反应过来自己急得有些失去理智了,折回来想去干点什么的时候,就有下属递来上官凛的传信。

    裴闻津拆开信函,信纸因潮湿有些发皱,上官凛的字迹却依旧清隽:“淮州异动,公主已潜入杨府查探,属下担心她安危,望大人速派援兵。”

    他刚想说萧谛听约莫应该是和上官凛在复核江南粮草案,去不到淮州,可谁能想到她动作能够这么快!

    他捏着信纸的手指猛地收紧,纸页被揉出几道褶皱。

    “备马。”裴闻津转身往外走,声音冷得像淬了冰,“我去见陛下。”

    淮州城地处江南,初冬还不算太冷,封城不足半月。

    起初她还以为是杨家做贼心虚,想要让她出不去这淮州城,可没想到杨家没有这么大的权利,封城的原因是澹州出了疫病。

    她是朝廷来使,手边上没多少可供差遣的下属,消息闭塞了些,疫病像是在一夜之间就漫延开来的。

    萧谛听站在临时搭建的粥棚前,看着流民们捧着粗瓷碗,缩在墙角小口喝粥。

    他们的脸上大多带着病容,眼窝深陷,嘴唇干裂,有的人咳嗽起来没完没了,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

    “大人,这是今天新熬的药汤。”亲卫递过一个陶罐,里面飘出苦涩的药味,“刘知州让人送来的,说是按照太医院的方子配的,能预防时疫。”

    萧谛听接过陶罐,倒出一碗药汤,指尖沾了沾,温度刚好。她仰头喝了一口,苦涩的味道从舌尖蔓延到喉咙,让她忍不住皱了皱眉。

    “分下去吧。”她把陶罐递给亲卫,目光扫过人群,“让大家都喝一碗,特别是妇女和幼童。”

    这些天,她几乎没合过眼。

    自打进了淮州城,就没消停过——杨家的刁难、刘成的敷衍、流民的骚动,桩桩件件都得亲力亲为。

    “肖姑娘。”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刘成披着蓑衣,带着几个衙役匆匆走来,脸上堆着讨好的笑,“今天的药汤还够吗?下官让人再去药房抓些药材。”

    萧谛听看着他:“药材还够吗?我听说城西的药房已经关门了,说是药材被人买空了。”

    刘成的笑容僵了僵:“这……下官不太清楚,可能是商家趁机抬价吧。下官这就让人去查。”

    “不必了。”萧谛听打断他,“我已经让人从江州调药材了,明天就能到。倒是刘知州,城里的防疫措施做得怎么样了?疫区的流民都隔离了吗?”

    “隔离了,隔离了。”刘成连忙点头,“下官让人在城北圈了块空地,搭了几十间棚子,凡是发热咳嗽的,都送去那里了。”

    萧谛听挑眉:“是吗?我怎么听说,昨天还有人从疫区跑出来,混进了城南的居民区?”

    刘成的额头渗出冷汗,连忙解释:“是下官监管不力,已经让人去搜了,一定把人找回来。”

    萧谛听没再追问,转身往疫区走去。亲卫想拦她,被她一个眼神制止了。

    “殿下,疫区危险……”

    “危险也得去看看。”萧谛听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我是来查案的,不是来当摆设的。连百姓的死活都不管,还查什么案?”

    疫区在城北的一片空地上,用木板围了起来,门口站着几个面无表情的衙役,手里握着木棍,防止里面的人跑出来。

    萧谛听掀开布帘走进去,一股浓烈的草药味混合着霉味扑面而来,让她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棚子里挤满了病人,有的人躺在草席上,盖着破烂的被子,嘴里哼哼唧唧;有的人蜷缩在角落,眼神呆滞,像是已经放弃了求生的念头。

    “水……水……”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萧谛听循声看去,见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正挣扎着要坐起来,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破布包。

    她走过去,扶起老婆婆,亲卫递过水壶。老婆婆喝了几口,精神好了些,看着萧谛听,浑浊的眼睛里流下泪来:“姑娘,你是来救我们的吗?我孙子……我孙子昨天没了……”

    萧谛听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她拍了拍老婆婆的背:“婆婆放心,药马上就到了,会好起来的。”

    她正说着,突然听到一阵骚动。一个穿着粗布衣服的汉子冲了过来,手里拿着一把菜刀,眼神疯狂:“都是你们!都是你们这些当官的害了我们!粮食被你们吞了,现在又让我们染病死!我杀了你们!”

    衙役们想拦他,却被他推倒在地。汉子举着菜刀,直扑萧谛听而来。

    亲卫连忙拔刀,却被萧谛听拦住了。她看着汉子,声音平静:“你杀了我,就能解决问题吗?就能让你的家人活过来吗?”

    汉子愣住了,举着菜刀的手停在半空。

    “我知道你们恨当官的。”萧谛听继续说道,“去年的赈灾粮不知所踪,今年的瘟疫没人管,换作是我,我也恨。但杀了我,这些问题就能解决吗?”

    她直起身,冷静的目光扫过里头的所有人,声音不大但足够坚定:“不能。只会让更多的人白白送命。”

    她往前走了一步,直视着汉子的眼睛:“我向你保证,一定会查出是谁吞了你们的粮食,一定会治好你们的病。但如果你非要动手,我也不会让你伤害这里的任何人。”

    汉子的手颤抖着,菜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他蹲在地上,抱着头嚎啕大哭,像个无助的孩子。

    萧谛听叹了口气,示意衙役把他带下去,又让人给他端碗热粥。

    “殿下,您太冒险了。”亲卫走上前,脸色发白,“刚才要是……”

    “没有要是。”萧谛听打断他,身形有些虚晃,方才的对峙秏干了她仅有的生气,“他们只是太绝望了,得有人做他们的主心……”

    “骨”字还没出口,她脚步虚浮的晃了晃,人就这么靠着墙倒下了。

    这些天来回奔波,她真的累得想要干呕,耳畔声音混乱不堪,萧谛听费力得想要睁开眼睛,迷迷糊糊看见不远处走来一个模糊的轮廓。

    非常眼熟,但她想伸手去确认。

    “裴……”

    只是说句话就无比困难了。

    棚子里烘着炭火,本该是暖意融融的。

    但她在混乱中沾到了京城的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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