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府。
往日里井然有序的府邸,此刻却死气沉沉,连风吹过回廊都带着萧索的呜咽。
仆人们垂着头,大气不敢出,走路都踮着脚尖,生怕弄出一点声响,惹来杀身之祸。
庭院里,两个多嘴的家丁刚被拖下去,青石板上还留着几点血星子。
永丰面无表情地站在那,身形笔挺如枪,周身的气压低得骇人。
崔泓远一阵风似的从月洞门外进来,一眼就看到这副景象,眉头拧成个疙瘩。他挥手屏退了周围战战兢兢的下人,快步走到永丰身边。
“这谣言一夜传遍京城,肯定有人推波助澜!这些人无中生有,咱得想办法避谣啊!”
永丰垂着眼,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一言不发。
崔泓远是什么人,察言观色的本事早已炉火纯青。
他盯着永丰那张比石头还硬的脸,心里咯噔一下,一个可怕的念头冒了出来。
他的声音都变了调:“……这是真的?”
永丰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
“是。”
“……”
崔泓远气得倒抽一口凉气,差点没背过气去。
他围着永丰转了两圈,像看什么稀罕物件似的,最后没忍住,一巴掌狠拍在永丰的肩膀上。
“好啊!你可真行!这么大的事,合着就瞒着我一个是吧?把我当外人防着呢?”
永丰:“公子身边就只有我一个知道!”
崔泓远也知,他来得晚,这又不是件光彩的事!不告诉他才是正理!
只是他心里实在憋得慌。
他烦躁地踱了几步,脑子却飞速转动起来。
“这事瞒不住了,对方既敢捅出来,手上必然攥着咱们不知道的铁证!”
“现在去堵那些悠悠众口,屁用没有!关键是……”
崔泓远猛地停住脚步,视线投向皇城的方向,“三公主!”
“你快派人……”
“已经派人去了。”永丰立刻回道,“公主近日住在京郊庄子练骑射,我派人守在城门口了!”
“另一件事,马上去办!把背后放消息的人给我挖出来!不管他是谁,咱要他的命!”
“已派人去了!”
崔泓远压低声音:“公子呢?”
永丰下巴朝着主屋的方向一抬,脸上没什么血色:“在里头。”
“进去多久了?”
“报完信,就被赶出来了!”永丰的声音又干又涩,“一个时辰了。”
两人对视一眼,谁也没敢再多说一个字。
萧璟桓的脾气,他们比谁都清楚。
这会儿进去,不是劝解,是找死!
就让他一个人待着吧!
两人正要各自散开做事时,一个护卫急匆匆从外面跑进来,见了二人,躬身禀告:
“崔管事,丰统领!公主殿下已骑马入城,正往府里来,最多一刻钟就到!”
一刻钟!
崔泓远脑子嗡的一声,随即眼中精光一闪,当机立断。
“永丰,去酒窖,把四十瓶未开封的酒瓶子都搬到公子院里来,再多弄些空酒瓶子,快!”
永丰愣住:“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喝酒?”
“少废话!”崔泓远一把推开他,“让你去就去,这是救命的酒!”
说完,他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了主屋的门。
屋里光线昏暗,一股沉闷的、几乎能把人压垮的气息扑面而来。
萧璟桓就坐在桌案后,一动不动,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可当他抬起头时,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翻涌着的是足以吞噬一切的疯狂和毁灭欲。
那不是人的眼神,是走投无路的困兽。
崔泓远心头一跳,但脚下没停,快步上前。
“公子,三公主来了!”
萧璟桓眼中的风暴似乎停滞了一瞬,随即,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哑的、像是被砂纸磨过的声音。
“不见。”
“公子!”崔泓远急了,声音都高了八度,
“您不能不见!这事儿是冲着你的婚事来的!您现在把她往外推,是不要婚事了吗?”
萧璟桓没出声,眼神更凶狠了!
崔泓远知道自己说对了,趁热打铁:“公主心善,您心里清楚。您得示弱啊!”
“您越是狼狈,越是颓唐,她才越会信您,疼您!”
萧璟桓依旧沉默,但那身骇人的戾气,终究是散去了一些。
崔泓远当他默许了,立刻转身朝外吼道:“人呢!都进来!”
永丰带着几个家丁,抱着大大小小的酒坛子冲了进来。
崔泓远让永丰留下帮忙,其他人挥退!
“倒!”崔泓远指挥永丰,“把空坛子都扔地上,越乱越好!”
一时间,屋里里叮叮当当响成一片。
他又抓过一瓶酒,东撒一点,西倒一点。
最后捏着个装着烈酒的小喷壶,对着萧璟桓身上就喷。
一时间,屋里浓烈的酒气瞬间弥漫开。
“头发弄乱些,对,垂几缕下来,要有破碎感!”
崔泓远不敢自己上手,让永丰去。
永丰嘴角抽搐着,上手把自家公子束好的头发抓得如同鸡窝。
“不是邋遢!”崔泓远恨铁不成钢,只能自己上!
一番折腾,原本风姿卓越的萧璟桓,此刻衣领半敞,微带酒气,墨发凌乱地披散着,俊美的脸上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脆弱感。
崔泓远满意地端详片刻,将一坛满满的烈酒塞到他手里。
萧璟桓默默接过,仰头,酒水顺着他的下颌滑落,浸湿了前襟。
“好!都退下!”
崔泓远一声令下,所有人顷刻间退得干干净净,只留下满地狼藉和那个“醉”得快要不省人事的萧璟桓。
一切布置妥当。
门外,传来仆人气喘嘘嘘地通报声:
“公子,三公主……到了。”
***
门外,崔泓远和永丰二人跟两尊门神似的,竖着耳朵,连呼吸都放轻了。
永丰用口型无声地问:“真能行?”
不会被骂吗?海盗堆里的汉子喝醉酒回家,哪个不被老婆边捏耳朵边骂的?
崔泓远给了他一个“你放心”的眼神,嘴角自信地扬起。
三公主也是女人,哪有女人见了心上人这副借酒消愁的模样不心软的?
他敢打包票,三公主进去,看到公子那副颓唐破碎的样子,必然是心疼得无以复加,什么流言蜚语,都化作绕指柔了!
永丰还是觉得不踏实。
屋里半晌没动静。
就在崔泓远快要忍不住想扒着门缝看一眼时,一道清亮冷静的女声从里面传了出来。
“来人。”
永丰立刻应声。
“备水,沐浴。”
简简单单四个字,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崔泓远和永丰的头上。
两人面面相觑,都傻了。
不是应该扑上去抱着人骂造谣吗?不是应该柔声细语地哄吗?
怎么就要沐浴了?这跟想的完全不一样!
屋内的萧璟桓也懵了。
他维持着仰头灌酒的姿势,酒水顺着下颌线滑落,可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
她……这是嫌他脏?
没等他想明白,外头已经传来了家丁抬着浴桶和热水的动静。
萧璟桓闭上眼,索性破罐子破摔。
他被人扶进浴桶,众人退去,只留下一人。
他竖耳听着外间动静,怎么没声音呢?
正想着,一只温热的手忽然轻轻覆上了他的后背,指尖一点一点地,描摹着那些早已结痂的陈年伤疤。
萧璟桓身体一僵,猛地反手抓住了那只手腕!
手腕纤细,不堪一握。
他睁开眼,撞进一双泛红的眸子里。
是她。
萧璟桓像是被烫到一般,闪电般松开了手,眼睫猛地垂下,狼狈地错开了视线。
空气死一般寂静。
他听到一声极轻的抽噎。
像是一根针,扎在他心上。
萧璟桓喉结滚动,声音沙哑得厉害:“哭什么。”
“那你为什么不敢看我!”
屋里静谥,秦梓舒轻笑:“
“……怕我瞧不起你?”
萧璟桓猛得抬头!
“瞧不起你?”她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睛,“凭什么?”
“凭你曾是海寇,杀人越货?”她冷笑一声,
“肃王谋逆,兵祸连结,害死的无辜百姓少了?可曾有人敢轻视他!”
“再说,”秦梓舒的眼神柔和下来,“你那身傲气,那么讨厌路桥和沈哥哥,都没动手杀他们,只是在向我证明你比他们强!
这样的你,我不信,你会滥杀无辜!”
萧璟桓浑身剧震,眼神活泛了些。
秦梓舒迎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
“所谓的抢劫,抢的是谁?是那些盘踞南边,垄断航运,鱼肉百姓的世家商队!他们手上就干净了?
你们之间,不过是各凭本事!”
“我查过招安前的卷宗。那几年,你们封锁航线,让往来的世家商队和外番商队都乖乖交税,交保护费,以换取流通和护航。
你们可曾登陆劫掠过百姓?没有!
反倒是你们在,震慑得那些外番不敢来我大燕沿海作乱!”
“这法子,是你提的,对不对?
你可是“鬼谋”,若不是你,那几座岛还不知要乱到何年何月!”
“就连最后的招安,也是你居中斡旋,出了大力!否则,朝廷至今还要为这心腹大患头疼!”
她越说,眼里的光越来越亮!
“如今,你是陛下亲封的定海将军,正二品!
萧璟桓,你告诉我,凭什么被人轻视!这天下,谁又有资格轻视你!”
他眼中的死寂,在她的声音里寸寸瓦解!
世人眼中,海寇都是为非作歹,烧杀劫掠,心狠手辣的罪人!
不为世人所容!
虽然招安,但世人想法不会被轻易改变!
而在皎皎眼中,世上最聪明最厉害的人,是状元啊!
故而,他不敢让她知道他曾经的身份!
如今,他似活过来,只心中疑惑:她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你早就知道了。”不是疑问,是肯定。
“是。”秦梓舒坦然承认,“你不想我知道,我就装不知道。”
当初听闻他曾为海寇的幕后首领,她心中震动,却未信一面之词。
她动用公主的身份,调来了所有与南方海盗招安相关的卷宗。
在昏黄的烛光下,一页一页,看清了他全部的过往。
那不是罪恶,是雷霆手段,是生存之道,是他的赫赫战功!
萧璟桓再也克制不住,猛地起身,一把将她死死地揉进了怀里。
力道之大,像是要将她嵌进自己的骨血里。
秦梓舒没有挣扎,安静地回抱住他,手掌轻轻抚摸着他背后那些狰狞的伤疤。
“疼吗?”
他把脸埋在她的颈窝,滚烫的气息喷洒着,许久,才发出一个破碎的单音。
“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