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他肩头投下晃动的光影,他展信细读时,眉峰先是微微上扬,读到某处却微微蹙起 ——“住进宫了?”
他低低嗤笑一声,指尖在 “宫” 字上重重一点,“那老东西……”
等一目十行地扫完,他反倒气笑了,将信纸捏在手里。
“真是个小没良心的,有事要我帮忙,才肯多写这几个字!”
嘴上虽这么说,可那眼底的笑意,却怎么也藏不住。
话音未落,眼角余光瞥见桌边的青布包裹。
展开来看,是件玄色的常服,针脚像爬歪的蜈蚣,袖口的暗纹绣得认不出是啥!
他嫌弃地撇了撇嘴:“这手艺,喂狗都嫌扎嘴。”
他的手却轻轻摩挲着那粗糙的针脚,像是能透过这针线,感受到那个倚在病床上,蹙着眉一针一线缝补的小混蛋。
摸了一阵,他三两下解了自己的外袍,要换上这件新衣裳!
可脱衣时,鼻尖嗅到身上血腥气,与布衫上淡淡的甘松香冲撞着混在一起,实在不搭。
“来人。” 他扬声唤道,眉眼间的笑意不散,“备水,沐浴。”
***
檐角铜铃被风拂得轻响,漏进窗的日光已悄然移过案上堆叠的奏章。
秦梓舒伸个懒腰,抬头远望,不过是批阅几份文书的功夫,天竟已斜斜沉了下去。
自从边军粮饷那桩棘手事被她四两拨千斤地化解后,御书房那扇沉重的朱漆门,为她敞开的次数便骤然多了起来。
父皇的目光,不再仅是那种沉甸甸的、带着审视的估量,更添了几分 “且看你还能如何破局” 的探究!
一道道口谕,一摞摞卷宗,无声地将她钉在了这偏殿的书案前。
案牍劳形,琐碎如沙,堆积起来亦能压垮人。
然而,她指尖抚过那些带着各地官印的纸页,比起前世那些浸透血泪、字字如刀的告急文书,眼前这些,竟让她心头……尚存一丝余隙。
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回到寝殿,骨头缝里都透着倦意。
绿柳默不作声地递过热帕,温热的湿意熨帖着酸胀的额角。
“今儿在含章殿外,我远远瞧见二公主了,那眉眼含笑,步履生风……想是陛下又说了什么夸她的话吧?”
绿柳说着,手指力道适中地按揉着秦梓舒僵硬的肩颈: “您案头的灯,这几日都快燃尽了,奴婢瞧着……心疼。可皇上……”
帕子的温度透过皮肤渗入,带来短暂的慰藉。
秦梓舒睁开眼,止了她的话头,笑道:
“傻丫头,这些不用放在心上!
这朝堂,就像这树,枝枝蔓蔓得长得匀净才好。
先前虽也有枝桠争着往上蹿,可没谁敢动那埋在土里的根。”
她接过侍女捧的茶,茶烟袅袅,模糊了她眼底的神色:
“可如今,肃王一闹腾,动着根了,好些枝子就被父皇拦腰砍了!
长姐那棵最壮的,也被刨了根。
现在,我这儿又新抽出几枝嫩芽。
父皇若真给些重赏,岂不是逼着旁的枝桠都往我这儿靠?
到时候树身歪了,他肯答应?”
“那不便宜二公主了吗?”
绿柳不甘,主子被刺伤,还被认为无法孕育,才让长公主圈禁的!
“若是长姐还在……”秦梓舒轻笑一声,
“那这树怕是会被劈成两半,让旁人捡了便宜。”
绿柳点头:“倒也是,二公主的能耐……”
“可现在不一样。” 她望着跳动的火光,淡淡道,
“我这枝芽,别人眼中结不了果。
二姊能耐注定又长不了,我俩争归争,不过是为遮蔽住那些想长大的枝桠!
懂的都懂,都在等主枝长起来!”
绿柳捧着刚绞好的热帕子站在一旁,喉头像堵了团棉花。
朝堂制衡,这底下压着公主的多少委屈和隐忍!
正想扯开话题,殿外忽然传来太监尖细的通报声。
“公主,驸马爷来信啦 ——”
绿柳的眼睛瞬间亮了,快步迎出去接了信笺,转身呈给秦梓舒:“公主,快瞧瞧!”
秦梓舒接过那封火漆未封口的信时,指尖轻颤。
她心如明镜,自打她被父皇留在宫里处理政务,驸马的信哪回不是先经了御前?
有时等上好几日才到手!
但无所谓,有信收就很好了!
这已是眼下枯燥压抑的日子里,唯一的一点甜了。
信纸展开,开篇还是些日常琐事,报着平安。
那字里行间透着一股子闲散,仿佛在告诉那位窥视的帝王,他安分守己,毫无威胁。
秦梓舒看得弯起了嘴角,这家伙……
可看到一半,她的脸色倏地一白。
“……路桥舍身救倩茹……”
短短七个字,像一把锤敲在心头!
那两人怎么样了?路桥……
她抓着信纸的手指收紧,急切地往下看去。
“算盘挡住利剑,伤口不深,已无大碍。”
秦梓舒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整个人都松弛下来,靠回软枕上。
绿柳在一旁看得心惊,连忙问:“公主,可是出了什么事?”
“没事。”秦梓舒摇摇头,将信递给她看,脸上又恢复了笑意,“萧璟桓说,他快成媒人了。”
原来信的后半段,萧璟桓得意地写着:
“这算盘还是当初为推广彩票所制,不想竟成了定情信物,我这半个媒人当得不亏!”
“我瞧着,这两人好事将近了!”
绿柳看完,也跟着笑起来:“那可真是太好了!周姑娘总算没白费心!”
秦梓舒轻笑摇头,嘀咕道:“她那张乌鸦嘴……”
当初戏言要找萧璟桓讨什么灵丹妙药,没想到没给她爹用上,倒险些真要给路桥寻了。
不过,总归是好事!
倩茹那丫头的单相思,终于有了回应,她由衷地为其高兴。
如今两人都在璟桓的账下,应是安全无虞!只等她们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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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帐内,烛火摇曳,将沙盘上的山川河流映照得明暗不定。
萧璟桓的手指正悬在一条代表江流的刻线上,周倩茹的声音已经从帐外传了进来。
“我要去!”
人未到,声先至。一身劲装的周倩茹掀帘而入,脸上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决。
萧璟桓头也未抬,视线依旧胶着在沙盘之上,只从鼻腔里哼出两个字:“胡闹。”
“我不是胡闹!”周倩茹几步走到沙盘前,指着下游的一处渡口,
“这里是青石渡,往南三十里是我外祖家的旧寨,闭着眼睛我都能摸过去。
肃王若想从水路遁逃,必经此地!
我比你手下任何人都熟悉那里的地形,由我当向导,事半功倍。”
她语气极快,显然是早已想好的说辞。
萧璟桓终于抬眼看她,目光里没有温度:“你武艺不错,但这是战场,不是山寨切磋。刀剑无眼,你若有失,我如何向梓舒交代?”
提到秦梓舒,周倩茹的气势不减反增。
她迎着萧璟桓的目光,一字一句道:“我必须去!他派人劫杀我,难道我还等着别人替我报仇吗?你不让我去,我便自己去!
到时候,你一样无法跟梓舒交待!”
这话说得极重,帐内的空气瞬间凝固。
半晌,萧璟桓收回目光,语气平淡地吩咐帐角的亲卫:“派两个暗卫跟着她,寸步不离。”
这便是应允了。
周倩茹紧绷的肩膀一松,抱拳道:“多谢!”
说完,她转身便走,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她走后不久,永丰的身影便出现在帐门口。
萧璟桓:“何事?”
永丰上前,压低了声音:“公子,我们泊在下游准备截击的几艘船,船底都让人钻了孔,用油布和桐油给临时堵上了。
看着没事,可一旦下水走急了,或者船身稍有碰撞,立刻就会进水。”
他脸上带着几分气恼,竟被小人钻了空子!
好在自家公子神机妙算!
萧璟桓闻言,看向沙盘,将沙盘上代表己方主帅的一枚小旗,轻轻推入了江流的刻线之中。
“人抓到了吗?”
“正在搜查!”
“把人撤回……不,让他们查别的,装作不知此事!”
“是!那船……”
“将计就计!”
永丰一愣,脑子有点转不过弯:
“公子的意思是……咱们就用这漏水的船?”
萧璟桓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永丰立刻一个激灵,躬身道:“属下明白!”
公子这是要演一出大戏啊!
数日后,决战之日。
江风呼啸,两岸火光冲天,兵刃相接声、惨叫声、战鼓声混杂在一起,震得人耳膜发疼。
肃王兵败如山倒,残部被压缩至江边,登船南逃。
就在此时,华丽的主帅座船上突然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呼喊。
“不好啦!驸马爷被流矢击中,掉进水里啦!”
混乱的战场上,这声喊叫恰似平地炸响的铜锣,在交织的兵刃声里撕开一道尖锐的裂口。
“驸马不见了!”
“快!快去找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江面上,无数兵士举着火把,在漆黑的江水里徒劳地搜寻着。
……
几日后,京城。
捷报传遍大街小巷,肃王伏诛,叛乱平定。
只是……主帅萧璟桓,为追击肃王,于乱军之中坠江,至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