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夜,湿湿冷冷。
许盈月已经为了嫡母的话高兴了一晚上。
挽星笑盈盈地说道:“徐大人年纪比姑娘大些,却知冷着热,姑娘嫁过去就是当家主母,往后的日子必定十分顺遂。”
挽尘走上前来,将徐知洺送来的云锦仔仔细细地捋平,小心翼翼地存放进雕红折枝纹样的红匣子里,预备着等许盈月出阁的时候再拿出来。
除了云锦外,徐知洺还送来了一只八色鹦鹉,时常学舌给许盈月听,让她的闺阁里多了几分鲜活生气。
丫鬟们揶揄着许盈月。
许盈月羞红了双靥,杏眸里漾着欢喜。
两个时辰前,嫡母骆氏在许盈月跟前不吝夸赞着徐知洺,说他为人宽厚忠实,前年刚进了大理寺当值,虽只是微末小官,但大有进取的机会。
“他诚心要求娶你,虽则年纪大些,可人品样貌却不算辱没了你。”
这于许盈月而言的确是桩不错的婚事。
以至于她刚听到这消息的时候都有些不敢相信,一向严苛的嫡母怎会给她挑一桩这么好的婚事?
正当许盈月沉浸在喜悦的时候,月华阁的屋门却被她姨娘带着人推了开来。
如今已是熄灯落锁的时候了,姨娘突然出现,可把许盈月吓了一跳。
她忙迎上前问:“姨娘怎么来了?”
沈氏一把攥住女儿的皓腕,眼泪比话语先一步涌了出来。
“这桩婚事不成的。”
许盈月一愣,先拿出软帕来替沈氏拭泪。
待平复了心情,沈氏才将自己冒夜赶来的原委说了出来:“你舅舅在酒楼里跑腿,来去往来也听了不少小道消息,那位徐大人前头娶了个妻又纳了个妾,却都死了。”
这事许盈月也是知晓的。
嫡母说徐知洺妻缘淡薄,发妻死后守了三年,原本是不肯再娶的,只是拗不过徐母的再三要求。
她是庶女,还是个不受父亲看重的庶女,能嫁得徐知洺这样的青年俊才已是万幸了。
“姨娘,这事太太已经告诉我了。”许盈月道。
听了这话,沈氏脸上的担忧却丝毫不曾减少:“你可知晓那一妻一妾是怎么死的?”
许盈月面露疑惑:“不是害病死的吗?”
沈氏道:“自然不是,你舅舅花了大力气去多方打听,才知那一妻一妾都是被徐知洺活活折磨死的。”
沈氏的哥哥也算有几分脑子,先是问了徐家的下人,听那口风有些语焉不详的。
他又寻到了那小妾的家里,那小妾的父亲是个烂赌爱酒的,喝多了就嚷嚷着徐知洺杀了她女儿,还给了十两银子堵他的嘴。
沈氏哥哥故意骂他胡言乱语,污蔑徐知洺。
结果那男人怒道:“我骗你做什么?我那女儿细皮嫩肉的,拉回来的尸身上没一块好肉。”
纵然沈氏出身卑微,可爱女之心却一点都不比旁人少。
听到哥哥送来的消息后,她便将这些年攒下来的体己都花了出去,这才撬开了上房一位嬷嬷的嘴。
那嬷嬷也不敢说太多,只告诉沈氏,说骆氏欠了徐家一个人情,将许盈月嫁去徐家就是她还人情的方式。
至于许盈月会不会像那一妻一妾一样被磋磨致死,就与骆氏无关了。
沈氏哭的声泪俱下,只道:“她眼里只有大姑娘和二少爷,何曾在意过你的生死?”
许盈月愣了许久,才从这噩耗般的消息里回过神来。
她知晓姨娘是全心全意为她好的,反倒是骆氏突如其来的好心显得尤为奇怪。
如今想来,她还是太愚蠢了些,竟还为了骆氏的这一番话而高兴了一晚上。
哭了一场后,沈氏的脑袋也变得清明了些。
她攥紧了许盈月的柔荑,只道:“你放心,姨娘就是豁出这条命去,也不会看着你去送死的。”
许盈月回握住了沈氏的手,道:“姨娘别哭,总会有办法的。”
这时,挽星和挽尘也急切地开了口:“如今还未下定,还有法子转圜呢。”
被许盈月劝哄了一番后,沈氏便先回了自己的院落。
剩下许盈月这一夜里在榻上翻来覆去地难以入眠。
她遥想自己在嫡母膝下恭顺谨慎的这十几年,明明已谨小慎微到收起个性里的所有锋芒,所求也不过是得一桩还算体面的婚事而已。
偏偏嫡母就是不肯收敛对她的恶意,给她挑这么一桩等同于送命的婚事。
许盈月也是活生生的人,有喜怒哀乐、有悲痛仇恨。
她想要安抚自己稳下心绪,以睡眠的方式度过这漫漫长夜。
可闭上眼,都是往日里嫡母居高临下训斥她的模样。
许盈月察觉到自己的心口处正烧着一把火焰,这火越烧越旺,隐隐有将她心里掩埋已久的愤怒都统统激发出来的势头。
*
翌日。
嫡姐许若月的生辰快到了,骆氏正大张旗鼓地为女儿筹谋着生辰宴。
许青山虽只是从五品小官,可他顶上的老师高升了,往后的官途也宽敞了不少。
适逢骆氏靠着师母那儿的人脉攀上了定国公府二房的太太孟氏。
两家人频繁走动,骆氏又惯会捧着孟氏讨好,还递上个偏方治好了孟氏的妇人病。
一来二去,孟氏便引她为知己密友,又见许若月知书达理、端庄大方,便主动提起了两家的婚事。
孟氏是续弦,这么些年,她也只生了个嫡女,索性就将定国公世子阚温澹当成亲儿子疼爱。
是以阚温澹的婚事,她倒还能说上几句。
许盈月去上房给骆氏请安的时候,正撞上孟氏带人来与骆氏商议婚事。
骆氏也不避讳她,只让她在隔间里候着。
许盈月坐在团凳上静静听着,听见孟氏说起聘礼是何等的规模,又听骆氏笑着说要为女儿背齐六十八抬嫁妆。
“我是继母,若月嫁过来后也不必日日再我跟前立规矩,只专心侍奉温澹,早日生下子嗣就是了。”
骆氏听了这话则笑开了花,只道:“那哪儿能呢,世子爷可是将您当成亲生母亲尊敬的,若月嫁过去,定是要好好孝顺您的。”
孟氏被她哄得也笑了起来,只道:“你放心,我总不会苛待了若月。”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就将阚温澹与许若月的婚事给定了下来。
许盈月也曾听过阚温澹的大名。
他贵为定国公世子爷,明明靠着祖荫就能入朝为官,他偏要寒窗苦读,今岁下场,正等着秋闱放榜。
以他的品貌与才学,若不是尚主后官路无法进益,这桩婚事怎么也轮不到许若月。
“满京城那么多世家贵女,您却瞧上了我们家的若月,可见是这孩子上辈子积来的福分呢。”这话骆氏说的情真意切。
孟氏却笑而不语,她心里也有自己的算盘。
她不是阚温澹的亲娘,哪怕面上母子和睦,心里如何却是不得为之。
比起娶个宗氏贵女回府供着,倒不如选个与自己一条心的儿媳。
足足等了一刻钟,这场恭维才堪堪结束。
骆氏亲自将孟氏送出了许府,再回上房时,才想起候在隔间的许盈月。
许是心情愉悦的缘故,她待许盈月的态度也是极好的。
“方才你可听见了,你姐姐的婚事也定下了,你们都是我的女儿,我必不会薄待了你去。”
许盈月淡淡一笑,无论她心里烧着如何汹涌的一把火,她在骆氏跟前总是要演好那一副柔顺乖巧的模样。
“多谢母亲。”
骆氏点点头,又开始为许若月的嫁妆忙碌,打发走了她。
许盈月便去瞧沈氏。
沈氏一夜未睡,托二门的婆子就哥哥膝下的女儿小花放了进来。
小花口齿伶俐,只道:“爹爹说了,让姑母想法子一定要搅黄了这桩婚事,他还打听出说府里的太太欠了徐家五百两银子,这才有了这一桩婚事。”
沈氏又要流泪,许盈月便一把抱起了小花,让丫鬟们带着她去厢屋里吃果子。
“姨娘,别哭了。”她的嗓音温温柔柔的,只是那双秋水似的明眸却闪烁着异常的光亮。
许盈月淡淡一笑,道:“方才我去上房,听见母亲给长姐定下了婚事。”
沈氏的泪意凝在眼眶中,只问:“是哪家的郎君?”
“是定国公世子爷。”
许盈月刚说完这话,沈氏就痛哭了起来,“太太真是好狠的心,给自己女儿谋取的就是这么好的婚事,到了你这儿,为了五百两银子就要将你推入豺狼虎窝,亏我还日夜去上房侍奉她……”
许盈月听着自家姨娘的哭泣声,她想劝慰她两句,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口被一股不明由来的怨气给堵住了。
等到沈氏哭完,她才开口道:“姨娘,哭是没有用的,我谨慎藏拙了这么多年,不过是想换一桩看的过眼的婚事,没想到到头来却是一场空。与其如此,倒不如豁出去搏一搏。”
沈氏心疼女儿,可骨子里还是胆小老实的,听了这话便问:“你想做什么?”
许盈月勾唇一笑,明眸越发烁亮,神色也是无比的坚定。
“姨娘,人非生来卑贱,都是许家的女儿,凭什么我只能嫁个残暴鳏夫了却残生,嫡姐却能得这么一桩好的婚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