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活一世,再次与谢鹤期重逢,他还不是那个让世人闻风丧胆的权宦。
神仙面,文人身,惊世才,眼前的少年仍有着大好前途,是她心中描摹出的首辅之才该有的样子。
真好,一切都还可以重来。
温砚怔怔地看了谢鹤期许久,直到药房的小伙计殷勤唤道:“姑娘身上哪里不适?可带了药方子?”
她方才回过神来,收回了落在谢鹤期脸上的目光。
谢鹤期身形微动,似因灼热目光的转移而感到轻松,但他依旧垂着眸光,微微一礼,便欲离去。
谢鹤期正欲跨过门槛,却听身后传来少女的声音——“先生留步。”
他立刻便住了脚,但却并未回首,只是静默地站在那里,似在等待着后文。
一如前世那般,行不逾矩,克制有节。
男女有防,男女有别,女子闺誉大过天。
前世,她和谢鹤期都十分默契地隐去了那日他救下她的过程,次日温砚还未醒来,谢鹤期便悄然离去。
便是后来找过来的小满也只当那位在山上采药为生的药婆婆救了她。而对后来前来寻找的家丁,她和小满则是声称二人那夜一直在一起,如此这般,方才保住了她的闺名。
而后来,谢鹤期纵遭人构陷行贿,也始终未将那日的情由吐露分毫。
温砚虽有为他作证,但因二人供词相悖,无从印证,因而她的证词也最终未被官府所采信。
温砚突然觉得讽刺,谢鹤期为护她清誉,不惜自毁锦绣前程,但她还是被燕珩所猜忌,最终还是落了个不贞不洁的名声。
既如此,那逾矩又何妨?
温砚走到谢鹤期面前,“那日,多谢先生出手相救。”
谢鹤期依旧垂着眸光,“姑娘怕是认错人了吧,在下与姑娘并不相识。”
说罢,便欲转身离去。
果然,这人还是前世那样的性子。
温砚伸手拦住谢鹤期,“谢先生,在下温砚,七月十六,梵玉山上,慈心寺外,先生救过我。”
大抵是没想到温砚会把主动旧事重提,谢鹤期微微一怔,“只是举手之劳,姑娘往后不可再提。”
“先生救人乃是义事,既是义事,又有何不可提?”
谢鹤期垂着眸光,“男女之嫌,易招流言。姑娘此后......当更注意些才是。”
“先生与我,清清白白,又何惧那流言蜚语?”
男女避嫌,乃是共识,大户人家的闺阁女儿断没有不懂这个道理的。现下这场景,任谁看了都只道是温砚在无理取闹,但谢鹤期却应得认真:
“姑娘所言极是,但世间总有好事之徒,专爱捕风捉影,搬弄是非。何况世道伦常,对女子更是不公。许多女子纵是行止无亏,也为人构陷,百口莫辩。稍有不慎清白名节便毁于一旦者,不在少数,闺阁女儿......尤其应当避嫌。”
谢鹤期的声音温和,耐心,却又疏离。
语气中疏远的意味令温砚心中莫名地不舒服。
避嫌?
上辈子她避够了,这辈子她只想摆烂!
他不想和她扯上关系,她偏要。
温砚盯着谢鹤期,一字一句地开口:
“先生于我有救命之恩,此恩重如山,若是因我感念先生救命之恩,便折损了所谓名节,那这清白二字,不如不要,况.....”
“姑娘慎言!”
“小姐!你.....你在在在说什....什么么啊?!”
温砚话音未落,便被一前一后的两道声音打断。
温砚却不甚在意,定定地看着谢鹤期的眼睛,继续道:“况先生与我,男未婚,女未嫁,若真因流言毁了清白,那先生娶我为妻,此事不就了了?”
此话一出,像是一道惊雷般劈在了众人的头上,四下一时鸦雀无声。
小满张圆了一双杏眼,嘴唇翕动了半天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而谢鹤期身形一震,素来沉静温和双眸被错愕填满,脸上竟浮起了薄红。
一向端方持重的外壳裂了条缝,露出慌乱不知措的少年郎模样来。
他自幼敏思善言,但此时怔怔地看了温砚半晌,仍说不出片语只言。
许久,他才缓缓别开眼,紧抿的唇线下,喉结不受控制地急促滑动了一下,最终吐出一句声线微颤的句子,“姑.....姑娘....慎言。”
温砚扑哧一笑,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谢鹤期。
在她的记忆里,谢鹤期总是淡漠的,疏离的,高高在上的,指掌翻覆间玩弄着着无数人的性命。
那个把她从崖下救了她的温润少年不过是记忆角落里的惊鸿一瞥,她几乎记不清他的脸,只记得他背着她在山里走,她在他的背上哭。
她摔伤了腿,疼得厉害;心里也害怕得很,害怕她一夜未归损了女儿家的闺誉,她的嫡母会立刻把她绑了嫁给六十岁的老头子做续弦。
那时的她几乎把所有的赌注都压在了她的婚事之上,她厌恶着温家的后宅,要想逃脱,只有嫁人这条路。
而她这辈子,不想嫁人了。
但如今,老天让她重活一次,提前知道了一些事后,她终于有了几分做自己的底气。
而且把“婚事”二字抛诸脑后之后,温砚只觉得人生天地宽,她不用担心名声不好、不用担心年纪大了嫁不出去,不用担心夫君不是良人。
既如此,舍了她这所谓的“闺誉”,给谢鹤期换得一线生机,那也不亏。
何况,这样的谢鹤期.....可真是太有趣了。
温砚余光瞥向一脸吃瓜表情的药房小伙计,刻意放大了声音,又向前进了一步,“难道是先生觉得阿砚容貌粗陋,配不上先生?”
谢鹤期的脸上的薄红蔓延至耳根,后退半步撞到石阶,这才惊觉自己早已乱了方寸。
他深吸一口气,竭力使语气平复如常,“姑娘自重,那日救姑娘只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还请姑娘.....莫要说笑了”
他似乎更加不敢看她,于是微微侧脸避开温砚的视线,耳根泛起的红意也愈发明显,“姑娘姝色无双,何....何来粗陋。”
温砚眨了眨眼,“那既如此.....”
似乎是畏惧着她即将说出的话语,谢鹤期又打断了她的话头,“天色已晚,姑娘还是早些回府为好。”
说罢便转身就走,那素来从容的身影竟有了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温砚这次没有再拦。
但谢鹤期没走几步,便听身后又传来温砚的声音,“谢先生——”
他鬼使神差地又止住了脚步,不自主地回头——
夕阳衔山,金辉四漫。少女茸茸的发丝,细密的长睫,都在这落日余晖里发着柔软的光。
他听到她开口,语气中有着莫名的郑重——
“请先生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务必要保全自己!”
————
温砚所居之处名为疏影斋。
时隔两世回到此处,回到她幼时和她的姨娘梅静姝一起生活过的地方,目光眷念地扫过着疏影斋的每一物,温砚心中酸涩万分。
她走到梳妆台前,打开妆奁,当目光触及到静静地躺在紫檀木妆奁中的玉佩时,她舒了一口气。
这块如意佩是梅静姝留给她少有的念想。温砚一直把它藏得很好,可前世,在燕珩给她提亲后,这块玉佩就莫名其妙地不见了。
真好,现在它也还在。
温砚连忙把它收了起来,贴身戴好。
通常大户人家,都会把家中的庶子庶女挂到嫡母手下抚养。
但蒋氏实在心狠,在温砚出生之前,养在她名下的庶子庶女就莫名少了好几个。
温远昌实在坐不住了,各房姨娘这才有了机会抚养自己的亲生子女。
但即便如此,其他姨娘的子嗣中,活下来的也只有女儿。至于儿子,总是莫名其妙暴毙,除了蒋氏所出的温序,其余竟无一人能平安长大,皆是小小年纪便夭折了。
比起她那些早夭的兄长,温砚自认为要幸运许多。至少她曾有过七年光阴,能日日伴在亲娘身侧。
“小姐,疼吗?”小满一脸心疼地给温砚上着药。
“不疼。”温砚微笑着朝她摇了摇头,“小满,来,你坐下,”
温砚把谢鹤期救过她以及自己要救谢鹤期的计划都尽数告诉了小满,但没有告诉小满重生一事。
小满一向胆子小,若是把那些事情告诉他,她免不了要害怕——而且,那些故事太过不堪,温砚也不知道如何启齿。
小满接受得出乎意料的很快,她拍了拍胸脯:“小姐,谢公子是你的恩人,那就是小满的恩人,救谢公子一事,小姐但凡要有用到小满的地方,小满赴汤蹈火也会为你做!”
温砚的眼眶有些热,轻轻地握住了小满的手。
只有她,只有她的小满,无论发生了什么,无论她要做什么,她都在她身边。
小满又道:“小姐,你饿不饿吗?小满今早做了你最喜欢的桂花糕呢?你吃吗?”
温砚点了点头:“嗯,好!”
小满立即起身,献宝一样从架子上的食盒中取出一盘桂花糕来,端到温砚面前,“小姐,小姐,你来尝一个!”
水晶盘中搁着几块桂花米糕,白盈盈,软糯糯,上头还点缀了金灿灿的糖桂花,香甜气扑面而来。
不错,是小满的手艺。
就因她手指少了半截,小满做什么都格外拼命,生怕自己不如别的小丫鬟,针线,糕点,梳妆打扮无一不是做得一流的好。
前世这傻丫头忠心耿耿地跟了自己一辈子,也受了一辈子的苦。
这一世,她一定要让小满过上好日子。
“小姐,你说今晚大夫人会不会叫你过去啊?”小满托着腮,一脸担忧地望着门口。
温砚今日国公府门前失仪,若是放在往日,确实免不了一顿责罚。
但她并不担心今日蒋氏回来后会找她麻烦,因为她知道,接下来,温妙和温兰在宴上惹下的麻烦,会让蒋氏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暇顾及到她。
但是今晚,确实有人会来找她,但受罚的,另有其人。
果然,不久,便听门外传来人声:“四小姐,老爷夫人有请。”
小满脸色一白,温砚却毫不在意。
她轻拍了拍小满的手,又冲她眨了眨眼,一副看好戏的神情,随即拉着她一起跟着那老婆子朝着主院走去。
二人还未至院中,便听一道震天动地的哭喊声便传来,“老爷啊!妙儿可是你的亲闺女啊!你再打就要把她打死了!”
随即,另一道呜呜咽咽的抽泣声也响起,“老爷,兰儿.....她平日里是最乖巧的,你也是知道的.....这定是有人指使.....若非如此,兰儿她定不敢做出这等事情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