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馆很大,人也多,但好在高鼻深目的西域商人只有那一伙,因而温砚并未费太多功夫就找到了他们。
听说温砚是来买香料的,十几个西域商人瞬时蜂拥而上,围着她七嘴八舌地说着异国言语,语速又急又快,脸上尽是焦灼期盼之色。
温砚只觉耳边叽里咕噜的一片,被这阵仗闹得头疼不已。
一个年轻人艰难地从人群中挤了过来,用一口半生不熟的中原话对温砚说道:“我们的香,很好很好,你要,多少?”
一时间,十几双眼睛满含期待地看了过来。
温砚伸出了三个手指。
众人面面相觑,又叽叽咕咕地说了一通,片刻,那个年轻人才试探着问道:“三千两白银的香料?”
温砚摇了摇头,“三百两。”
方才那十几双亮得灼人的眼睛瞬间黯淡了下去,几声沉重的叹息接连响起,那十几个西域商人竟连句招呼都没打,便各自垂着头散去了
还是那个年轻人站了出来,对温砚行了个礼,算是赔罪,又按照市价卖了三百两银子的香料给她。
接待温砚的年轻人名唤阿沙衣,有着西域人常见的高碧深目,眼睛呈现出干净的湖蓝色。他在这批商人中,中原话算说得不错。从他的口中温砚得知他们手中积压的香料多达百斤,按照他们的心理价位怎么也得值个白银万两。
温砚所需的数量对他们而言简直是杯水车薪。
原来这批商人都是来自于西域一个叫小宛的小国,穷且偏,这两年粮食又收成不好,就快过不下去了。
小宛唯一产的就是香料。这批商人听说大烨的贵族嗜香,于是便铤而走险把这批香料不远千里运到了大烨的京城。
可以说他们的身家性命都在这批香料里了——路费是借的,香料是用一折的定金从信任他们的父老乡亲手里拿过来的。
他们在骆驼上颠簸了数个月,就是想在大烨打开一条销路——把小宛的香料卖到大烨,再从大烨买些粮食回去。若能这样,想必这个冬天家乡饿死的人,会少上很多。
但是,他们来大烨都快两个月了,连一两香料都没卖出去,而且身上的盘缠还要花光了。
现在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但温砚也没有办法,她身上总共就五百两银子,雇佣萧忆刀就得花一百五十两,剩下五十两还得用于救谢鹤期时的上下打点。
“他们不是无礼,只是太着急了、太失望了,所以刚刚,就那么走了,姑娘多担待。”阿沙衣的中原话说得还是有些磕巴:“姑娘,三百两银子的香料不少了,你一个人用,怎么,也用不完的,你买这么多作甚么?”
温砚没有隐瞒,直言道:“先买下来,等涨了再卖出去。”
若不是她现在自身难保,她倒真的想坐下来和阿沙衣一起想想办法,助他们早日走出困境。
不过既然已经知道他们未来会有转机,那她也没必要插手,只要把这段时间熬过去就好了。
温砚话音刚落,阿沙衣便瞳孔一震,忙追问道:“姑娘,真的觉得,我们的香料,能卖得出去?”
温砚应得毫不犹豫:“这三百两银子,放在你们这里,先拿去作盘缠,十日之后,我再来,你们再把这香料以那时的市场价给我。”
她看出来了,目前这批商人已经到了穷途末路的地步,十几个大汉挤在一间小小的客房里,怕是晚上翻身都很困难。
萧忆刀的钱她可以先找借口欠着,但他们不行。
阿沙依愣了愣,这意思是给了钱,不要东西?他们是一群穷途末路的异乡人,就连他自己甚至都好几次想干脆就这么回去了,难道这个小姑娘就不怕他们跑路吗?
对方似乎是看出了他的所想,只见那个小姑娘开口道:“我信你们。只需再咬牙撑些时日,转机很快便会来的”
来京城这些时日,从街头叫卖到商户问价,他们的香料不是被视作寻常货色轻慢,便是因异域出身遭人疑虑,这还是头一回有人这般郑重认可其价值。
阿沙衣只觉眼眶瞬间便热了,他把手掌按在胸前,身体微微前倾,依着小宛国最郑重的礼节缓缓躬身,对着温砚认真道:“姑娘放心!我们会坚持到,最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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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阿沙依告别后,温砚走出会馆,就在这时,忽见马路上人头攒动,方才还在街上好好行走的人群突然被人赶到了道路的两侧。
两匹高大的踏雪乌骓拉着一辆格外富丽堂皇的马车缓缓驶过,马车的车身由金丝楠木制成,车上悬挂一左一右悬挂着两只金铃,锦鞯雕鞍,镶金嵌宝,一看便知道马车主人身份非凡。
路旁有人不满道:“这谁啊?好大的排场!”
“那是东厂秉笔太监何玠。”
一旁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看着何玠的官差仪仗,忍不住愤然道:“世风日下,时运乖舛!竟让那无根阉宦窃居权柄,祸乱朝纲!”
一旁立刻有人捂住了他的嘴,“怀仁,你不要脑袋了?!”
随即便有似乎几个与那书生要好的举子把他半拖半拉地拽了下去。
如今,老百姓对阉宦实在是怨气颇深。
昔日广孝皇帝偏信阉宦王显谗言,不顾满朝文武死谏,执意御驾亲征北伐瓦剌。谁料阵前一败涂地,三万精锐尽丧敌手,连自己也沦为阶下囚,将大烨先祖百年基业的脸面丢得荡然无存。
幸得天明帝继统后,励精图治,驱逐奸佞,夙兴夜寐理朝政,御驾亲征平西域。历经数十载苦心经营,才把大烨朝的元气养了回来。
可到了如今的景神帝,却又沉湎修仙长生之术,将朝政尽数委于宦官之手。
这般放任之下,司礼监的掌印太监权倾朝野,出行仪仗之盛,竟远超皇亲国戚,气焰嚣张至极。
而天下读书人,向来把气节视若性命,这些人打心底里瞧不上这些无根的阉人,怎容得那些他们在国家大事伤颐指气使?
偏生如今代天批红的权力都掌握在那些无根的阉人手里。
因此,徐秉正为首清流党与以魏忠为代表的阉党之间嫌隙日渐加深,如今早已到了水火不容、势不两立的境地。
而温砚此时,倒没想到那么多,她看到何玠的车马时,心中陡然升起一股狂喜。
前世,这群西域商人的香料就是经何玠的手呈给丽妃后,价格才一飞冲天的。
她这才重生回来第二日,难道这么早,何玠和这群西域商人就有接触了?
若是这样,对她简直再好不过,要是能早点拿到钱,不仅在营救谢鹤期之事上,有更多余裕,而且她还可以趁早筹谋去江南一事。
温砚望着何玠那浩浩荡荡的车马仪仗,眼睛一亮——
只要何玠和这群西域商人接触了,迷蝶香的销路就稳了;
只要这销路稳了,她的银子也就有了;
只要她有了银子.....
谁料——那辆富丽非常的马车根本就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慢悠悠地驶过了行商会馆,朝着马行街中一座最豪华富丽的酒肆“须尽欢”而去。
温砚心头猛地一沉,如遭冰水浇头,先前燃起的希冀瞬间僵在脸上。
她望着马车远去的背影,如遭雷击:他…… 他竟就这般走过去了?!
这时,似乎是听闻外头有动静,阿沙依也走了出来,满是艳羡地看向须尽欢,对温砚道:
“我们今日,本也想去,那个地方的门口,推一下我们的香料,听说那个楼里,有很多有钱人,而且,我听说,今天还有大官要来。”
话音刚落,温砚只觉眼前一阵发黑,浑身力气像是被抽干了般,身子猛地晃了晃,险些栽倒在地。
亏得身旁的小满眼疾手快,连忙伸手将她稳稳扶住,小脸急得通红,““小姐,你怎么了?是不是天太热中暑了?!”
温砚勉强站至身子,无力地摆了摆手,示意小满自己无事,心中欲哭无泪.......
她太自信了,太相信前世自己得到的消息。
但却忘了,就如同马车车轮留下的车辙一般,前世的事情有着自己的发展轨迹。而她,就如同路上突然出现的一个石头,石头会改变马车行驶的方向,她的行为也会改变事情发展轨迹。
原来,今日这些西域商人本来要去须尽欢的门口推销他们的香料,而何玠正好今日去了须尽欢。
想必,前世这群商人也正是在须尽欢偶遇了何玠,被他慧眼识珠,这才让死局得到了转机。
而今日,正是因为听说她要来买香料,所以这些商人没有去须尽欢,从而错过了和何玠偶遇的机会。
而现在想要弥补,也来不及了。
须尽欢是京中最有名的一座酒楼,是达官显贵宴饮聚集之地。若想踏足其中,需得提前数日递上名帖预约,待店家核验身份、排定席次,方能得准入内。
温家几个女儿中也就只有身为嫡女的温妙和蒋氏一起进去过。
那些好事,从来都轮不上她。
前世她嫁给燕珩后,燕珩倒是说了几次要带她去,但都没成。
不过最后温砚还是随他一起去了——只是以一种极为屈辱的方式。
这须尽欢,对温砚来说,算不得什么美好的回忆。
温砚的心中有着隐约的不安。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睁开,努力把那些不堪的过往赶出脑海,把自己的注意力尽量集中到当下之事上来。
何玠的车马已经进入了须尽欢,他又嗜酒,每入须尽欢必然要喝个痛快,若是要等到何玠醉醺醺地从须尽欢里出来,再给他献香,那也不现实......
看来,在门口等他这一法子,首先就要排除掉了。
温砚如今的身家性命也在这香料中,若是这香料卖不出去,她未来的盘算谋划就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甚至,她的遭遇会比前世更为凄惨。
如今,她再无任何退路,只有想尽一切办法,把这香卖出去。